关于梦中情感这一主题,我还要从另一个角度稍做补充。睡者心灵的支配因素之一可能就是我们所谓的“心境”——或某种情感倾向——而它可能又对睡者的梦产生决定性影响。这种心境可能起源于前一天的体验或思想,也可能起源于躯体因素[参见第237页以下]。这两种起源都可以伴生其他的相关思绪。不管是梦念的这些观念内容以原始的方式决定了心境,还是以某种躯体因素为基础而解释的情绪倾向次生地唤起了这些观念内容,从梦的建构这一角度看,这种分别是无关紧要的。在两种情况下,梦的建构都服从一个条件,即梦只能表现那些作为某一愿望之满足的事情,而且,只有从愿望中,梦的建构亦无区别(参见第235页)。从愿望满足意义上讲,这种差异既可忽视,亦可做新的解释。睡眠中的痛苦心境,可以通过产生梦所要实现的强烈愿望而成为动机力量。至于心境被附以何种材料,则取决于材料能否表达愿望的满足。梦念中的痛苦心境越是强烈并处于支配地位,那么最强烈地被压制着的欲望冲动就越要利用这一机会试图在梦中得以表现。因为,本来不愉快的情感已经存在,欲望冲动的表现所要完成的艰苦工作亦已完成。这里,我们又碰到了焦虑梦的问题,我们不久将于下文[第579页以下]看到,这些焦虑梦构成了梦活动的边缘性质。
九、润饰作用
现在我们开始讨论有关梦的建构的第四个因素。如果我们继续延用前面的方法来研究梦的内容——即将梦内容的显在事件与其梦念来源加以比较,我们就会碰到另外一些因素,其解释需做出一个全新的假设。我指的是这样一些梦例,其中梦者感到惊奇、痛苦或厌恶,而且是由梦内容本身的某一片断引起的。我在上一节的许多梦例中已表明,梦中的这些不满情感,大多不是针对显梦内容,而是梦念的构成部分,并被用来服务于某一适当目的。但其中某些材料还不能做出如此解释,我们不能在梦念中找到其对应物。例如,梦中经常出现的一句批判性的话,即“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第338页]意味着什么呢?这里,我们发现了梦的一个真正的批判性,恰如在清醒生活中我们也这么说。通常,这也是从梦中醒来的序幕,而且还伴有某种痛苦的感觉,直到明白它是个梦。当梦中出现“这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的想法时,与奥芬巴赫滑稽剧中美丽的海伦所说的话具有同样目的:即减低刚刚体验到的情感的重要性,以使之可以忍受。它的功能是平息某一完全有可能激动起来的动因,并阻断梦的继续——或阻断剧中一幕。但是,继续睡眠或做梦会更舒适,因为毕竟“它只是一个梦而已”。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一个梦”这一带有轻蔑意味的批判性判断,只有当稽查作用发现不小心让一个梦发生之后才能做出。因为梦已经发生,再抑制它是来不及的,于是稽查作用便以这种话来平息由此导致的焦虑或痛苦情感。这只是精神稽查作用的马后炮式的表现。
这一实例为我们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表明,并非梦中所有事情都来源于梦念,与我们的清醒思想难以区分的某种精神活动亦可以为梦提供内容。这里引起的一个问题是究竟这种情况只发生于少数特殊梦例之中,还是起着稽查作用的动因也在梦的建构中起着某种一贯的作用。
我们可以肯定地采取后一种观点。虽然在前面我们只述及稽查动因对梦的内容的限制和删除作用,但它无疑也对梦增加或插入某种内容。我们不难在梦中发现这种插入的内容。梦者对这些内容的报告往往迟疑不决或说成是“好像什么什么”;这些内容本身也并不特别鲜明、生动,并且往往作为联结成分介于梦内容的两个部分之间,或用来填补梦的两个部分之间的空当。与梦念材料的派生成分相比,这些内容不易记忆;在梦的遗忘过程中,这一部分最先消失。人们常说做了很多梦,但大多已忘记,只记住了某些片断[第279页]。我总觉得,这种说法正是基于这些中介思想的迅速消逝。在一例彻底的分析中,如下事实揭示了这些插入内容的存在,即梦念中根本没有与之相关的材料。但进一步的细致分析使我相信,这种情况并不常见;一般而言,中介思想最终都可以追溯到梦念材料,只是这样的梦念材料或者是由于其自身的缘故,或者由于它被多种因素决定,因而,很难进入显梦。似乎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我们现在正要考察的这种精神功能才在梦的形成中进行新的创造。只要有可能,它就会利用在梦念中发现的适当的任何材料。
将梦的工作这一功能区分并同时揭示出来的,是梦的工作的目的。这一功能的活动方式,正像诗人恶意地形容哲学家那样:“用笨拙的碎片来弥补梦在结构上的漏洞”。其结果是,使梦不显得荒谬和不连贯,并与理智的经验模式相近似。但它的努力并非总能成功,因为从表面看,梦的发生似乎是合理的而不出现逻辑错误,它们从某一合理的情境开始,经过一系列连贯的变化——虽然这并不常见——然后引向一个合理无奇的结论。这种类型的梦经受了与清醒思维十分类似的精神活动的广泛修正;它们似乎具有意义,但这种意义却与梦的真实意义相去甚远。如果进行分析,我们便可坚信,正是在这些梦中,润饰作用最为随心所欲地对梦的材料加以润饰,并使其关系丧失殆尽。我们可以认为,这种梦在做清醒解释之前,在梦中已被解释过一次了。在另一些梦中,这种有意的润饰只获得部分的成功,其连贯性似乎能保持一段时间,但随后梦就变得混乱而无意义了,尽管它往后可能又一次表现出合理性。还有一些梦,其中润饰作用完全失败,致使我们直接面对着一大堆毫无意义的材料片断。
关于梦的建构中的第四种力量,我并不想绝对地加以否认,不久,我们将发现对它早已熟悉。因为事实上,从其他方面讲,它是四种力量中我们唯一熟知的一个。我也不想否认,这第四种力量也能够对梦做出新的贡献。当然,和其他几种力量一样,它也主要是通过对梦念中已经形成的精神材料的偏好和选择而发挥作用的。有一种情况,即梦的门面工作已在很大程度上被省去了,因为这种工作在梦念材料中已被完成而只待使用。我习惯于将这种梦念成分看作“想象构成物”。如果我指出,清醒生活中的“白日梦”与此相类似,这或许可以避免误解。关于这些结构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的作用问题,精神病学家们尚未充分认识到并加以阐明,虽然M·本尼迪克特(Benedikt)打开了一个在我看来是很有希望的开端。白日梦的重要性也被富于想象力的作家们所洞察,例如,阿尔冯斯·都德在小说《富豪》中对一个小人物的白日梦有一段著名的描述[参见第535页]。精神神经症研究的一个惊人的发现是,这些幻想或白日梦是癔症症状的直接前兆。癔症症状虽然不依附于真实的记忆,但却依附于以真实记忆为基础的想象构成物。自觉幻想的频繁出现使我们认清这些结构;但除了这些自觉的幻想外,还有大量潜意识幻想,它们仍处于潜意识之中是由于其内容及其起源于被压抑的材料。对这些白天的幻想的深入研究表明,它们应被赋予与夜间思维的产物即“梦”以同样的名称,它们与梦拥有大量共同特征,事实上,对它们的研究可以作为理解梦的最便捷、最理想的途径。
和梦一样,这些幻觉也是愿望满足,而且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以童年经验的印象为基础,它们也会因稽查作用的松懈而获益。如果我们考察其结构便可发现,影响到它们的形成的愿望,是如何地混合了它们赖以形成的材料,重新加以组织并形成种新的形式。它们起源于童年期记忆,它们与童年期记忆的关系,似若罗马的巴洛克式宫殿与古代废墟的关系,正是古代废墟的石径和圆柱为其现代结构提供了材料。
我们把润饰作用作为形成梦的内容的第四个因素,它在不受任何抑制地创造白日梦的活动中亦发挥作用。我们可简单地说,它把那些提供给它的材料塑造成类似白日梦的东西。但是,如果这种白日梦在梦念范围内已经形成,那么,梦的工作的第四个因素便直接采用现成的白日梦,并试图使之进入梦的内容。有些梦,其内容仅仅是白天幻想的重复,如那个小男孩所做的与特洛伊战争的英雄们同坐一辆战车的梦[第129页以下]在我那个“自学者”梦[第298页以下]中,第二部分完全是白天幻想的重现,说的是N教授的质朴对话。从梦的产生必须满足的复杂条件来看,更常见的是,现成的幻想只构成梦的一个部分,或者只是幻想的某一部分才能进入梦。其后,幻想便受到普遍与隐梦其他材料相同的处理,尽管它在梦中仍然可以被识别为一个实体。在我的梦中,经常有一些部分突显出来,让人产生一种与其他部分不同的印象。我觉得这些部分比同一梦的其余部分更流利、更紧凑。同时也消逝得更快。我知道,这些都是进入梦中的潜意识幻想,但我从未成功地阻止过这种幻想进入梦中。此外,和梦念的其他成分一样,这些幻想也要经受精练、凝缩并相互叠置。但是,虽然幻想既可以原封不动地进入显梦内容,在另一极端上也可以只以其成分之一或以关系遥远的暗指在梦中表现,其间也有各种过渡情况。存在于梦念中的幻想将如何变化,显然也取决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满足稽查作用和朝向凝缩作用的要求。
在选择解释梦例时,我尽量避免那些潜意识幻想在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梦,因为对这一特殊精神因素的介入,必然要求对潜意识思维心理学的长篇大论。但就此而言,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完全回避对幻想的考察,因为它经常完整地进入梦境,而且更常见的是,我们从梦中可以清楚地窥见它的存在。于是,我想到引证一例,它似乎由两个想象物构成。这两个想象物虽不同且相互对立,但在某些方面上却相互吻合,而且其中之一浮于表面,另一个幻想则是对它的解释[参见上文第490页]。
这是我唯一未做细致记录的一个梦例,内容大致如下。梦者是一个未婚男青年,梦见他坐在一个经常光顾的餐馆。随后出现了几个人,想带他走,其中有个人甚至想逮捕他。他对同伙说:“我一会儿就回来,我来付账。”但他们嘲弄道:“我们都知道,人们总是这么说。”一个顾客在他身后叫道:“又走了一个!”他随后被带到一个小屋,里面有一个女人带着小孩。与他同来的一个人说:“这是缪勒先生。”一位警官或类似的官员一边翻着一堆卡片或文件一边说着:“缪勒,缪勒,缪勒。”最后他向梦者提了一个问题,梦者回答说:“我愿意。”他又回头看一眼那女人,却发现她长着大胡子。
此梦不难分出两个成分。其表面成分是逮捕想象物,似乎是由梦的工作新制作的。但在它的背后可以看出一些仅被梦的工作稍加修改的材料,即结婚想象物。两个想象共同具有的特征非常明显,类似高尔顿的合成照片。这个年轻人(其时还是个单身汉)说他还会回来与同伴一起吃饭的承诺,他的酒友们的怀疑,他们说“又走了一个(去结婚)”的叫喊——所有这些特征都适合于另一种解释。他对警官问题的回答“我愿意”亦如此。翻阅一堆文件并喊着同一个名字,与婚礼的一个不太重要、但依稀可辨的特征相对应,即宣读一堆贺电,所有这些贺电都标有同一个名字。新娘在梦中的出现这一事实表明,结婚幻想战胜了表面的逮捕幻想。询问得知……此梦未作解释——在梦的结束时新娘为什么会长上胡子。做梦前一天,梦者和一个与他同样怯于结婚的朋友在街上散步,看到一位黑发美女迎面走来,他的朋友说,“但愿这位美女几年后别像她父亲那样长出胡子来。”当然,此梦亦不乏被进一步伪装的成分,例如“我以后付账”的说法可能是指他担心岳父在嫁妆问题上的态度。事实上,各种疑虑不安都阻止着梦者幻想满心喜悦地结婚,这种疑虑之一就是担心婚姻会使他失去自由,梦中体现为一幕逮捕景象。
如果我们回过头来看这一问题,即梦宁愿采用现成的想象物,而不从梦念材料中重新拼凑,那么我们就有可能解决有关梦的一个难解之谜。本书第26页提到一个众人皆知的轶事,即默里在睡梦中被一块木板击于后颈部,因而从一个长长的梦中惊醒,梦好像是充分展现法国大革命期间的一个故事。因为梦的结构紧凑,好像是为惊醒他的刺激做一解释,而他对这个刺激的出现又无法预料,所以唯一可能的假设就是,梦是在木板击中他的颈椎和他由此惊醒这一短暂时间内制作并表现的。对于清醒生活,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思维活动能如此之快,因而我们必须假设,梦的工作能够在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上加速我们的思维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