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可试着还原一下关于大炮的那个诙谐了。那位军官本应该这样说:“艾特齐格,我知道你是一位具有经商头脑的聪明人;但我必须表明,如果你搞不清一个人在部队里不能像在生意场上一样的话,你就太蠢了。生意场上是人人为己,不顾他人,而在部队里,军人的天职便是服从和合作。”
迄今为止,我们所讨论的胡说式诙谐的技巧实际上在于提出某些愚蠢而又荒诞不稽的东西,其意义在于可以揭示和说明另一些愚蠢而荒唐的东西。
诙谐技巧中荒诞的使用总是会有同样的意义吗?下面还有例子能对之做出肯定的答复。
“有一次,当福基翁演讲完受到听众的热烈鼓掌后,他回过头来问他的朋友:‘怎么,我说了一些愚蠢的话吗?’”
这一提问听起来很荒唐,但我们立刻便明白他的意思:“那么,我说了些什么话才使这群笨家伙如此高兴?我应该为这些掌声感到羞愧难当,如果我说的话使得这帮蠢人高兴,我的话本身便不会是聪明合理的。”
然而,其他的例子也告诉我们,荒诞常用于诙谐技巧之中,但目的并不在于揭示另一个胡说。
一位著名的大学教师,习惯于在讲授那门枯燥乏味的专业课程时用一些笑话增添些许趣味。他年迈之年喜得贵子,许多人前来道喜。“是啊,”他对贺喜者说道,“人类之手如此神奇,竟能完成如此壮举。”这句话似乎特别荒唐且不合时宜。毕竟孩子一般被认为是上帝的恩赐,与人的手工制品极不相同。但很快我们就会听到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且具有猥亵之意。毫无疑问,这位欣喜的父亲是在装疯卖傻,以显示某些事、某些人的愚蠢的。如同权威们所说的那样,这个表面上毫无意义的回答给我们留下了令人吃惊、使人困惑不解的印象。像我们已看到的一样,他们会将诸如此类的诙谐的整个作用都归之于“困惑与启示”之间的更迭变换。我们将在后文对这一诙谐做出判断;眼下我们必须心甘情愿地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诙谐的技巧在于它显示了某些令人困惑而荒谬的东西。
下面的利希腾贝格的一个诙谐在胡说式诙谐中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
“令他感到惊诧不已的是,为什么会在两个洞正好开在猫的双眼所在的那两片皮毛里。”对一些实际上就属于本体的东西感到惊诧,毫无疑问是愚蠢透顶的事情。它使人们想起了米什莱特严肃而认真地发出的一句感叹,下面是我尽力而回想起的:“大自然把一切安排得多么奇妙啊!孩子一出世马上会有一位母亲来照料他!”米什莱特的这段话的确蠢到了极端,但利希腾贝格的那段话则妙不可言,它有目的地使用了荒诞手法,背后却另有所指。但那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必须承认目前我们还不能给予答复。
(八)
现在我们已经从以上两组例子中发现,诙谐作用的发挥是利用非常规思维的结果——移置与荒诞——作为产生一种诙谐表达方式的技巧方法。那么,人们期望发现其他类型的错误推理也具有类似的作用,这无疑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实上我们也能够举出几个这样的例子:
“一位绅士走进一家糕饼店,点了一块蛋糕;但他很快又把蛋糕退了回去,要求换成一杯酒。他喝完了酒,没有付账就想离开,店老板拦住了他。‘你想要什么?’这位顾客问道。——‘你还没付酒钱呢?’——‘但是我是用那块蛋糕和你换的酒。’——‘蛋糕的钱你也没付呀。’——‘可是我没吃蛋糕呀。’”
这则趣闻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合乎逻辑的,但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那样,那只是一种错误推理的貌似有理的幌子。其中的错误很明显地在于,这个诡谲的顾客在退回蛋糕和其换酒之间建立起一种并不存在的关系。这个情节事实上可以分成两个过程,这两个过程从卖方考虑是彼此独立的,只有从买方的意图角度考虑,它们才可以相互替代。首先他拿了蛋糕,然后又退了回去,因此他在蛋糕上并不欠什么;然后他拿了酒,于是他就欠了酒钱。我们可以说这位顾客在双重含义上使用了“交换”关系。但是更确切地说,他利用这种双重含义建立了一种现实中根本无效的联系。
借此机会,我们要做一次并非不重要的坦白。我们正致力对实例中的诙谐技巧进行研究;因此我们应该保证所选的例子都是名副其实的诙谐。然而,在一些例子中,我们很怀疑它们是否应被称为诙谐。在我们的研究能提供一个标准之前,我们尚无标准可用。语言学的使用方法是不可信赖的,其本身的合理性还需要考证。要做出我们的决定,我们只能基于某种“感受”,而不是其他东西。我们可以把这种感受理解为,用我们的判断做出决定时所依据的标准,是用我们的知识所无法把握的。在刚才的例子中我们一定感到怀疑,它是否应该被说成是一个诙谐,或者可能是一个“诡辩的”诙谐,或者只是一段诡辩而已。因为事实上我们尚不知道诙谐的特点到底在何处。
另一方面,下面的例子所表现出的错误推理或许可以说是对上例的一个补充,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诙谐。这又是一个婚姻介绍人的故事:
“小伙子很挑剔那个姑娘,介绍人护着他所推荐的姑娘而同小伙子争辩。‘我不喜欢我岳母,’小伙子说,‘她是个既刻薄又愚蠢的人。’——‘但是你毕竟不是娶你的岳母,你想要的是她的女儿。’——‘是的,但是她也不年轻了,而且确切地说也并不漂亮。’——‘没关系。如果她既不年轻又不漂亮,她就会对你更加忠诚。’——‘况且她又没多少钱。’——‘谈钱干什么?难道你要和钱结婚吗?毕竟你想要的是一个妻子。’——‘但是她还是个驼背。’——‘不错,可你想要什么?难道她不能有一点缺陷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一个并不漂亮的姑娘,年纪也不小了,嫁妆很少,又有一位令人讨厌的母亲,而且还有着严重的身体畸形——这些对于订婚来说可不是什么诱人的条件。可是这位婚姻介绍人却能在谈到每一缺点时,都能指出那是可以安然处之的,然后他还能把那个不容辩驳的驼背说成是一个小缺点,而每个人都应该允许有一点缺陷。他再次打起合乎逻辑的幌子,这个幌子带有一点诡辩的特征而且意欲用来掩饰错误的推理。很显然,这位姑娘有许多缺点——其中有些是可以忽略的,但是一项却不容不考虑:她是不适宜结婚的。这位介绍人表现得好像每一个分离的缺点都可以通过他的托词除掉,而实际上每一个缺点都会造成对这位姑娘的一定程度的贬低,这种贬低的效果会累加到下一项缺点上。介绍人则坚持孤立地看待每一项缺点,而拒绝把它们整个地加在一起。
同样的忽略也是引起人们很多笑谈的另一类诡辩的核心,但它是否应被称为诙谐还值得怀疑。
“A从B那里借了一把铜壶。可是当A归还了铜壶之后,却受到了B的起诉,因为现在那个铜壶上有一个大洞,已经不能再用了,A的辩辞是:‘首先,我从没有向B借过那个壶;第二,当我从他那里拿到壶时,那个壶上已经有了一个洞;第三,我把壶完好无损地还给了他。’”每一条辩辞本身看起来都是无懈可击的,可是放到一起来看,它们就是相互排斥的。就像那个婚姻介绍人创造性地处理那位姑娘的缺点一样,A把那个本应该被看成是有联系的整体的东西孤立起来。我们也可能会说:“A在只能用‘或……或……’的地方用了一个‘和’。”
在下面这个婚姻介绍人的故事里,我们发现了另一种诡辩:
“要做新郎的小伙子抱怨新娘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一瘸一拐的。介绍人反对说:‘你错了,假定你娶了一个两条腿都健康完好的女人,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你会日复一日地担心,难保她不会跌跤,摔断一条腿而成为终生残疾。然后再想想那种痛苦、焦虑和医生的账单!但是如果你娶了这位姑娘,这些事儿就不会发生了,因为你得到了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不幸(fait accompli)。”
这个例子中的逻辑表现很无力,没人宁愿接受一个“既成的不幸”,而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可能。这一系列思想中的错误在下一个例子中可能更容易说明——这个例子中的方言我还不能完全克服:
“在克拉科夫的寺庙里,大拉比N正和他的信徒坐在一起祈祷。突然,他发出一声大叫,信徒们匆忙询问出了什么事,他声称:‘就在刚才,大拉比L死于利沃夫。’于是,教区便为死者举行了哀悼仪式。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人们打听从利沃夫来的人:拉比L是怎样死的,他得了什么病?可那些人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离开拉比L时,他还健健康康。最后,确凿的事实证明,当拉比N通过心灵感应感觉到利沃夫的拉比L去世时,他并没有死,而且依然健在。一个陌生人趁机抓住这件事来嘲笑克拉科夫拉比的一个信徒道:‘当你们的拉比看到拉比L死在利沃夫时,他可出了一个大丑。因为那个人至今还活着。’‘那没关系,’这位信徒答道,‘不管怎么说,能够从克拉科夫一眼看到(Kuck)利沃夫毕竟是很了不起的。’”
上面两个例子中的错误推理在这里表现得十分明显。与现实相比,幻想的价值被过分地提高了,使得一种可能性变得几乎和一个真实的事件相等同了。越过隔开克拉科夫和利沃夫的那一大片区域远眺,如果他真正发现了什么,那无疑是一项心灵感应的重大成就。可是这位信徒并不对此感兴趣。利沃夫的拉比有可能在克拉科夫的拉比宣布他的死亡时真的死了。但这位信徒却把强调的重点从令他的老师值得敬佩的条件上,转移到了对老师的无条件的敬佩上。“In magnis rebus voluisse sat est”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像在这个例子中一样,出于对可能的情况的偏爱而忽视了现实。在前一个例子中也是如此,婚姻介绍人向未来的新郎建议:由于意外而使新娘成为瘸子的可能性应该被看做是比新娘是否真瘸更重要的事情。
另一组有趣的诙谐与这种错误推理的“诡辩的”部分相类似,其中的错误推理被称为“自动的”。也许是出于某种巧合,我将要提出的这一组新的事例又都是婚姻介绍人的故事:
“一个婚姻介绍人带着一个助手去推荐一位被介绍的新娘,并让他证实自己所说的话。‘她像松树一样挺拔,’婚姻介绍人说。——‘宛若青松,’附和者重复道。‘她有令人倾倒的眼睛,’——‘双眸美妙,’附和者进一步证实。‘她受的教育比任何人都好。’——‘多么有教养!’‘不过,有一点是真的,’介绍人承认,‘她的背稍微有点驼,——‘好大的驼背!’附和者又进一步证实。”其他几个故事与此相似,但更有意思。
“当把新娘介绍给新郎时,新郎感到很诧异而且非常不满意,他把介绍人拉到一边,低声地抗议:‘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呢?’他责备道,‘她又丑又老,还是个斜视,牙齿龌龊,并且又烂眼睛……’——‘你不必放低声音,’介绍人插嘴道,‘她还很聋。’”
“新郎在介绍人的陪同下第一次去未来的新娘家拜访。当他们正在客厅里等候女方的家人出来时,介绍人注意到,在装有玻璃门的柜橱里陈列着一套精致的银盘。‘喂,看那个!从这些东西上就能看出这家是多么富有。’——‘可是,’小伙子疑心重重地问道,‘难道不可能是他们为了今天这种场合而借来的吗?这样是为了给人留下富有的印象。’——‘这种想法多荒唐呀!’介绍人反驳道,‘你认为谁肯借什么东西给这家人吗?’”
在这三个例子中,出现了同一种情况。一个连续好几次以同样的方式做出反应的人,在下一个并不恰当的地方也重复了这种表达方式,而且这样会使他自己的意思成为泡影。由于屈服于那个自动的习惯行为,他忘记了根据形势的需要来调整自己。因此,在第一个故事里,那位助手忘记了带他去的目的是为了使未来的新郎对被推荐的新娘产生好感。在一开始,他很出色地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当新娘的每一个优点被提到时,他都重复一遍以强调新娘的优点。可接下来他却继续夸大了新娘羞于承认的驼背,而他本该把这一点说成是极不重要的。第二个故事中的介绍人被新娘的缺点和毛病搞得晕头转向,以致他以自己所知的情况来结束了对那一长串缺点的描述。不过,那肯定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最后,在第三个故事中,他迫切地想让那个年轻人相信新娘家很富有,可是他被这种热切的愿望冲昏了头脑,为了使他的证据真实可信,他竟脱口说出了一句令他的所有努力都可能前功尽弃的话。在每个事例中,自动的行为都压倒了思想和表达方式的适当变化。
这些都很容易被看出来;不过,当我们注意到,正像我们不得不把这三个故事称为“诙谐”一样,我们也有同样的理由可以称之为“滑稽’(comic),这样一来就必定会令人困惑了。和任何一种自我揭示及自我暴露一样,揭示心理上的不由自主性也是滑稽的技巧之一。说到这一点,我们突然发现自己面临着诙谐和滑稽的关系问题,而这恰恰是我们想要回避的问题。[见导言]这些故事或许只是“滑稽的”而不是“诙谐的”吗?这里的滑稽与诙谐是采取同样方式而起作用吗?还有,是什么构成了诙谐的独特特征?
我们必须坚持我们的观点,即我们最后研究的这组诙谐的技巧只不过是提供了“错误推理”。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对它们的考察使我们的费解多于理解。可是我们并没有放弃我们的期望,对诙谐的技巧的更全面的理解会使我们取得相应的结果,这一结果可以作为我们进一步探索的出发点。
(九)
下面用来进行研究的有关诙谐的事例都很容易理解。特别是它们所用的技巧能使我们回想起那些已知的东西。
首先,这是利希腾贝格的一个诙谐:
“1月份是我们向我们亲爱的朋友们表示良好祝愿的月份,而其他月份则是这些愿望无法实现的月份。”
由于这些诙谐都表达得长于精巧而短于夸张,达到效果的方式也不是很有说服力,所以我们在开始时多举几个例子以加强其效果:
“人生可以分成两部分。在头半生里,人们期待着后半生早日到来;在后半生里,人们期待着前半生能够回来。”
“经验就在于经历我们不想去经历的事。”
(这两个诙谐都出自费舍,1889[第59~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