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在这个穷人的回答中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可供评论吗?很显然,其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的逻辑性。但就事实而言,这个回答是不合逻辑的,也是不合理的。借钱人竭力为自己用借来的钱吃美味佳肴而辩解,同时还装模作样地反问,他何时才可以吃上鲑鱼。但这显然是答非所问,债主责备他并非因为他借到钱的那一天便吃鲑鱼;而是意欲提醒他,就其目前的窘迫而言,他根本就没有权利去享受这种奢侈品。这位俏皮的穷美食家无视责备中这个唯一可能的意思,而是答非所问,仿佛他误解了这种责备似的。
这个诙谐的技巧是否在于这种回答是对责备之意的偏离呢?如果是这样,一种类似的观点变化和精神重点的转移也许可以从前面的两个例子中看出来,我们发觉它们与这个笑话如出一辙。
看哪!这一建议很容易成功,事实上也揭示了这些例子的技巧问题。苏利埃向海涅指出,19世纪的社会崇拜金犊,这如同住在荒野中的犹太人一样。海涅所应做的适当的答复似乎应当是:“是的,这就是人的本性,几千年来在这方面毫无改变。”或者诸如此类的表示赞同的话。但是,海涅用自己的方式偏离了向他提出的思想,而且,对此根本没有回答。他借题发挥利用了“金犊”一词可以从旁门左道上去理解的双重含义,抓住了这个短语中的一个词‘犊’,并煞有介事地回答:“噢,他不再是只牛犊了,等等。”好像苏利埃的话所强调的也正是这个词。
洗澡这则诙谐的转换更为明显,这个例子需要进行一番生动的文字描述。
第一个犹太人问:Have you taken a bath?(你洗过澡了吗?)其强调的重点在“bath”(澡)这个词上。
第二个犹太人回答时,仿佛问题为:Have you taken a bath?(你拿了一个澡盆吗?)其重点是“taken”(拿)。
重点的转移只有通过措辞“taken a bath”才成为可能,假如换成“Have you bathed?”(你洗澡了吗?)移置作用便不复存在了。那时不再诙谐的回答可能变成了:“Bathed?What do you mean?I don’t know what it is.”(洗澡?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那是什么。)但这个诙谐的技巧在于重音从“bath”转到了“taken”上去了。
让我们再转到“鲑鱼炒蛋黄”的例子上来。因为这是一个最直截了当的转移式诙谐;其中的新东西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了不同的方面。首先,我们必须先给这一例子中所发现的技巧取个名字,我建议将其称为“移置”(displacement),因为其实质在于思想序列的转移,在于心理上的重点转移到了另一个与开始不同的主题上。我们的下一个任务便是揭示移置技巧与诙谐表达方式之间的关系。我们的例子(鲑鱼炒蛋黄)向我们表明,移置式诙谐(displacement joke)在很大程度上与言语表达无关。它不依赖于语词而依赖于思想序列。只要保留了回答的意义,语词的移置将对去掉此类诙谐无济于事。只有当我们改变了思想序列,并让那位穷美食家直接回答他的诙谐中一直避而不答的责备,还原才有可能发挥作用。还原后的说法可能如此:“我抵挡不住美味的诱惑,不管从哪里搞到钱来结账,这无关紧要,现在你该清楚我为什么在借你钱的当天就在此吃鲑鱼炒蛋黄了吧。”这就不再是诙谐了,而只能算作一种挖苦嘲讽了。
将这一诙谐与另一个在意思上与之非常类似的例子比较一下,会给我们不少启示。
一位酒鬼靠在一个小镇上当私人教师聊以糊口。不过他嗜酒的毛病渐渐为人们所熟知,结果大多数学生都离他而去。一位朋友受人之托劝其改过自新:“你看,如果你戒了酒的话,你将获得本镇上最好的老师的称号,所以将酒戒掉吧!”“你认为你是什么?”他恼羞成怒地回答道,“我教书就是为了能喝上酒,我能以戒酒来换取私人教师的职位吗?”
这个诙谐装出一副我们已在“鲑鱼炒蛋黄”里注意到的符合逻辑的样子;但它已不再是一种移置式的诙谐了。此回答一览无余,隐藏在前一个诙谐中的冷嘲热讽在此被公开袒露:“对我来说,喝酒最为重要。”这个诙谐的技巧确实少得可怜,而且不能解释其作用。它仅仅在于对同一材料做了重新安排,或者更确切地讲,在于颠倒了喝酒与教书之间的手段与目的的关系。一旦我的还原不再以其表达方式强调这一因素,诙谐就会消失。比如说:“这是多么愚蠢的建议!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喝酒,而不是当私人教师。毕竟当私人教师只是使我能得到更多美酒的一种手段而已。”因而,事实上这个诙谐取决于其表达方式。
在洗澡的诙谐中,诙谐对其措辞“Have you taken a bath?”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若改变这一措辞,诙谐便不复存在。因为在这个例子中技巧是一种更复杂的综合体——双重含义(子类别)和移置作用的结合。问题的措辞包含着双重含义,这个诙谐产生于这样的一个情境中:置原提问者的意思于不顾,而抓住一个与之不同的次要意思不放,因此我们能够找到一种还原,这种还原允许语词的双重含义继续存在,但破坏了诙谐,我们只有通过消除移置作用方能做到这一点。
“Have you taken a bath?”——“What do you think I,ve taken?A bath?What’s that?”(“你洗澡了吗?”——“你认为我拿了什么?一个澡盆吗?那是什么意思?”)但这不再是诙谐了,而是一个恶意或玩笑式的夸张。
在海涅关于“金犊”的诙谐里,双重含义的确起到了完全类似的作用,它使回答能够从暗含的思想序列中转移开去。(这种转移在“鲑鱼炒蛋黄”中没有得到措辞的任何帮助便实现了。)如果假以还原,苏利埃的话和海涅的回答或许是这样的:“这里的人们仅仅因为他有钱而围在他身边的样子,使我生动地想起崇拜金犊的趣事。”海涅的回答便是:“由于他富有,人们崇拜他还不是最令我惊异的,倒是你没有看到,因为他富有,人们原谅了他的无知。”在这种情况下,双重含义将会继续保存着,而移置式诙谐将被排除。
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准备着会遇到一种反对意见,即认为我们企图把那些具有微妙的差异、实际上属于一个整体的东西割裂开来。难道不是每一个双重含义都为移置——为思想序列从一个意思转移到另一个意思提供了机会?难道我们准备同意“双重含义”和“移置作用”作为两种大相径庭的诙谐技巧的代表,而被供奉起来吗?在双重含义与移置作用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关系,但这与我们区分不同的诙谐技巧毫不相干。在双重含义中,诙谐除了包含一个能做解释的词之外,并不包含其他。它允许听者去发现从一种思想向另一种思想的转变——一种转变只要曲解一种观点,就可以等同于移置。不过,在移置式诙谐中,诙谐本身包括一系列思想,此间这种移置作用便完成了。在这里,移置作用已成为促使诙谐产生的一分子;并非是理解这一诙谐必要的一部分。如果对这一区别我们尚不清楚,我们还可以使用还原这个确证我们观点的方法。但是,这一反对意见,有其优点,它提醒我们注意,不能把构成诙谐(诙谐工作)的心理过程与包含在接受(理解的工作)诙谐中的心理过程混为一谈。我们目前的研究只能围绕着前者展开。
还有别的移置技巧的例子吗?发现它们并非易事,下面的这个诙谐却提供了一个浅显易懂的例子,而且不具有在我们的范例中过分强调符合逻辑性的特征:
一个贩马商在向一位顾客推荐他的一匹坐骑时说:“如果你买下这匹马,在早上4点骑上它,6点半你就到普雷斯堡了。”——“早上6点半我在普雷斯堡干什么呢?”
移置在这个例子中一览无遗,贩马商说骑上这匹马能尽早到达那座地方小城,只是为了用一个例子来证明这匹马的实力。这位顾客尽管对此不加怀疑,但对这匹马的实力置之不理,却偏偏离题而捡起下半句话来反问一句,所以这个诙谐的还原较易说明。
另一个例子的困难要更大一些。其技巧是最含糊不清的,不过可以通过双重含义与移置两者的结合来加以解决。这个诙谐描述的是一个犹太婚姻介绍人的含糊其辞,因此,它会成为我们经常关注的一类诙谐中的一个。
介绍人向那位求婚者保证,说那位姑娘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了。宣布订婚后,真相大白,姑娘的父亲仍然健在——正在监狱里服刑。求婚人向婚姻介绍人抗议。介绍人回答道:“Well,what did I tell you?you surely don’t call that living?”(我告诉了你什么?你把那[坐牢]也叫生活吗?)
此处的双重含义在于“living”这个词。移置作用则在于介绍人避开了这个词的一般含义。即与“死”相对的意义,却取了“that’s not living”(那不叫生活)中“living”一词的含义,如此一来,尽管这个多重使用在这个特殊情况下并不合适,但他借此而将前面的说法解释成了双重含义。就此而言,这一技巧很像“金犊”诙谐与“洗澡”诙谐的技巧。不过,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由于它的强行介入而扰乱了我们对该技巧的理解。我们可以称它为“性格化”诙谐(charactering joke),它试图用一个实例来说明这位介绍人既厚颜无耻、又巧言善辩的混合性格。我们将会发现,这只是这一诙谐的外壳和假面,其含义,即它的目的却有所不同,我们在后面将尝试着还原这一诙谐。
在领教了这些特难分析的复杂的例子之后,我们将怀着满意的心情,转而分析一个径直明了的移置式诙谐的例子:
一个犹太乞丐乞求一位有钱的男爵,资助他到奥斯坦德旅行一次,他说,大夫向他建议海水浴有助于他恢复健康。“很好,”这位有钱人说,“我将给你一些资助,但你非得去奥斯坦德不可吗?那儿可是所有海水浴胜地中最昂贵的地方。”“男爵先生,”乞丐用责备的口气回答道,“我认为相对于我的健康而言,没有什么更贵的了。”这种观点毫无疑问并没有什么错,但对这一个乞求者而言便有点过头了,这个回答纯粹应是一位一掷千金的富翁的回答。这个乞丐如此作答,似乎他是在为了健康而花他自己的钱,好像钱和健康是这同一个人所关心的事似的。
(七)
让我们再引用一下那个颇有教益的“鲑鱼炒蛋黄”的例子,它也向我们显现了一个假面,在这个假面中显示出一系列惊人的逻辑思想。通过分析这个例子,我们得知这种逻辑被用以掩饰一些错误的推理——即思想序列的移置。如果只借助于对比联系,我们就会想起与之相反的一些诙谐。这些诙谐表现某些无意义或者是愚蠢的迹象。我们非常想搞清楚这类诙谐的技巧所在。
我将从这一组例子中先取最有说服力、同时又是最易懂的一个作为开始,它还是一个有关犹太人的诙谐。
艾特齐格虽适合于在炮兵团当兵,他看上去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小伙子,但很执拗,且对当兵不感兴趣。一位对他很友好的上司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说:“艾特齐格,你在这里是大材小用了,我建议你自己买一门大炮,自己独立干吧!”
这个令我们捧腹大笑的建议显然是无稽之谈。一个人既买不到大炮,也不可能作为一个军事单位单独作业,可以说是不能经商的。但是我们一时却无法怀疑,这个建议不是一般的胡言乱语,这是诙谐式的胡说,一个极出色的诙谐。那么,这个“胡说”(nonsense)是怎样变成一个诙谐的呢?
无须绞尽脑汁,我们便可从本书序言部分权威们的评论中推断出这一诙谐式胡说暗含的意义,而且正是这个意义才使胡说成为诙谐。上面例子中的意思很容易找到,给那个炮兵艾特齐格提这个荒谬建议的军官只是假装糊涂,以便让艾特齐格清楚自己的举动是何等的愚蠢。他是在模仿着艾特齐格的样子说:“我将向你提出一个与你一样愚蠢的建议。”他深知艾特齐格的愚蠢所在,同时通过把这种愚蠢当做一个必定会满足艾特齐格奢求的建议的基础,而使艾特齐格能意识到自己的实情:即使艾特齐格已拥有一门大炮,且可以独立地执行军事任务,他的聪明与抱负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他何以能得心应手地照料他的这门大炮,并通晓大炮的机械装置,以便和其他拥有大炮的人相抗争呢?
我将暂时放下对手头这个例子的分析,转而举出一个更短小、更简单且不太引人注意的胡说式诙谐的例子,看看与上例相同的胡说中的含义。
“非死不可者最好不要降生到人间。”《飞叶》杂志上的哲学评论还补充说:“不过,10万人当中很难有一个人会有这份儿福气。”
对这一古谚所加的现代式注解显然是一派胡言。并通过表面上的似乎谨小慎微的“scarcely”(几乎不,很少)一词,使之变得更加愚蠢。但这一补充与原话联在一起,毋庸置疑地起到了限制作用,它使我们明察秋毫。事实在于:这一被接受的至理名言并不比一句胡说好到哪里去。只有没有被生出来的人才根本不会死去。对其而言不是好,更说不上最好,所以,这个诙谐中的废话是以揭露或显示另一种废话,如同炮兵艾特齐格的例子中一样。
我在此还可附带加上第三个例子。从其内容上看,这个例子几乎不需要详细说明,但它有助于描述诙谐中胡说的使用方法,以便于说明另一些胡说。
一个即将远途旅行的人将其女儿托付给朋友,并恳求在他外出时保护好女儿的贞操。几个月后他回来了,却发现女儿怀孕了,当然就对其朋友大加责难。然而朋友似乎无法解释这一不幸。“唉,”那位父亲最后问道,“她一直睡在什么地方呢?”——“与我儿子住在一间屋里。”“在我如此恳求你关照她的情况下,你怎么能让她与你儿子同住一间屋呢?”——“毕竟他们之间有个屏风,你女儿的床在一边,我儿子的床则在另一边,屏风就放在他们之间。”——“假如他绕过屏风会怎么样?”——“对,就是那样。”那位朋友若有所思地答道,“可能就是那样发生的。”
且不说这一诙谐的其他特性,我们可轻而易举地对这个笑话进行还原。显然,这句话可以这样讲:“你无权指责我,你怎么会如此愚蠢,以至于将你女儿留在一个她肯定会和一个年轻人朝夕相处的人家里呢?在这样的环境里,如何让一位局外人来保证一个女孩的贞操!”在这里,这位朋友表面上的迂腐正好反映了那位父亲的愚笨。通过还原,我们已经去掉了这个诙谐中所含的愚蠢,同时也去掉了诙谐本身。但“愚蠢”这个因素本身尚保留,因为在被还原到其真意之后,它可以在句子的上下文中找到另一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