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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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97、兵家的犹疑

其实卫皇后的感觉很对,她敏感地捕捉到了天子心思的变化。

刘彻现在所考虑的,就是如何保证霍去病不再作为卫氏的人或者太子的人,而是真正成为自己的人。那么,卫青是他的舅舅,太子是他的表弟,还有什么关系能比这个更近?答案很清楚,只能是夫妻关系,也就是婚姻。所以,必须让霍去病尚主。

一年半之前,霍去病坚拒了卫长公主,刘彻当时是不悦的,现在却颇有些庆幸之感,因为卫公主毕竟与太子一母同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除了卫皇后所出的公主,自己又不是没有别的女儿,他想娶哪一个都可以,关键是他必须得娶自己的女儿。

当初希望霍去病尚卫公主时,刘彻主要是出于对这个小辈的欣赏和爱惜,而现今他的考虑,则主要是出于对重臣的控制需要。在他看来,霍去病最重要的利益攸关方,不能是任何别人,只能是皇帝本人!只有这样安排,才能既对皇权有利、又对国家有利、也对霍去病本人有利。

圣意已经起了如此大的变化,霍去病本人还不曾知晓。这些天里他的情绪一直颇为纠结,唯独在上山来看望素宁的时候,心情才能轻松一些。今天他刻意地没有入宫去给皇后拜寿,而是一早就策马直奔南山而来,如今春分节气,东风骀荡,草木着花,完全可以一路上山一路赏花,只是他没有什么心情看花赏景罢了。

他刚刚走到蒙馆外面,就看见一帮小男孩们正在玩打仗的游戏,他一眼就看到了小虎,还有那几个他送过来的亲兵遗孤。

这六个遗孤(前年送过来四个,漠北之战后又多了两个)他每次过来都能见到,但是他在这边很久都没有公开身份,所以这些孩子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就是骠骑将军。孩子们是不会多想的,虽然常有骠骑将军的亲兵来给他们送些吃的穿的,但他们只当这是来自将军和亡父战友的关怀(当然也确实是),并不晓得这些人的主要任务其实是来给将军传递信函的。

待到订婚之后,霍去病跟素宁一商量,就把自己的身份向孩子们公开了。可想而知孩子们当时是有多么激动了,他们最崇拜的人忽然现身,而且还要跟他们最喜欢的人结婚!他们好几天都兴奋到无法入睡的程度。

这几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每个人的相貌都多少带着自己父亲的印记,甚至一眼就能看得出是谁的儿子,常常让霍去病不自禁地思念起故人。至于他们的学业表现,他也问过素宁,没有一个是学文的材料,对此他倒并不意外,至于学武嘛,有两三个还比较有希望,这也足以令人欣慰了。当然最令人欣慰的是,几个孩子的品行都是没有问题的。

今天孩子们玩得正是紧张激烈的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来了,他便也没有出声,静静地观望了片刻,发现他们正在玩的游戏应该是“决战梼余山”,不由得会心一笑。只见有几个孩子大约是抓阄的手气不好,不得不在游戏中假扮匈奴骑兵,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左贤王”!另外一拨孩子当然就是汉军骑兵了,小虎更是当上了“骠骑将军”,正在大呼小叫地发号施令!所有的孩子都持着小弓小弩、木制长刀,还假装胯下骑着战马,嘴里则不停地喊着冲啊杀啊,虽然只是孩童的游戏,但场面也是羽箭不断、杀声震天,颇有几分激烈的色彩。

这时一个孩子呼喊着从附近跑了过去,却不小心一跤绊倒,重重地摔在了一块石头上面,眼看着手都磕出血了!然而这孩子却是极为硬朗,咬着牙吭都不吭一声,爬起身就继续追击“敌人”去了。霍去病看得清楚,咬牙的那一瞬间,这孩子脸上的神情简直跟他父亲生前一模一样!不由得心中一酸、潸然泪下。

过了一会儿素宁也出来了,两个人一起观看着男孩们的打仗游戏,时不时会心地对望一眼,因为每个孩子的特点在这时候都表现得清清楚楚,还真是蛮有意思的。

霍去病看了一会儿,欣慰地说道:“至少是四个校尉。”

素宁笑道:“四个吗?你比我乐观呢。”

霍去病也笑道:“那咱们十五年后见分晓吧!”

孩子们跑到远处去了,他们两个这才回到屋里。霍去病想起了今天要说的事,赶紧说道:“哦,我很快要扈从圣驾去甘泉宫春猎,来回得十来天,上巳节应该是赶不回来了。”

素宁道:“没关系,你哪天赶回来,咱们就哪天过上巳节。”

霍去病点头答应,又见对方侧头瞧着自己,神色颇为特别,不禁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嗯,刚刚才发现,似乎这段时间你的神情变化挺大的。”

“是吗?看来还真是相由心生,这段时间我心里确实变化很大。”

“愿意跟我说说吗?”

霍去病微微叹了口气,“愿意是愿意,可是,真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理了理自己的思路,说道:“简而言之,曾经我觉得自己特别聪明,什么事情都能够想明白,而现在我才知道自己仍然是糊涂人一个!唉,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的智慧,这真乃人生最大的痛苦!”

“为什么说自己没有智慧呢?”

霍去病犹豫了一下,简略地回答道:“因为真正有智慧的人,取舍之间不应该如此犹疑。”

尽管并不愿让未婚妻为自己担忧,但他还是说出了“犹疑”二字。他这段时间的犹疑,不用说,正是因为李敢。尽管早已清楚地看到了陇西李氏的要害所在就是李敢,可是他却一直被同袍之情所困扰着,反复抻量至今,仍然拿不定主意。

“还有,以前我认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而今我再不敢这么想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对错几分,我没有智慧分辨,我只敢问自己的发心到底正不正而已。”

能说出今天这几句话来,他也算是不容易了,因为古今多少聪明人,大都是过于自以为是、过于倚赖自己的聪明,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聪明并没有通往真正的智慧,那还是极其困难的。

所以素宁听到这里,也不由得赞了一句:“不敢言对错,只敢问发心,能这么想的人岂不是‘我’字小多了?现在你若是再摆个图,只怕我要揉揉眼不敢认了,这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吗?”

听到这么一赞,霍去病立刻觉得自己的心里好过了许多,不禁露出了笑容,问道:“那可怎么办,下辈子你怎么认我呢?”

素宁笑而不答,霍去病又感叹道:“哎,你说,怎样才能让自己有真正的智慧呢?”

“嗯,这个问题也太难了吧!你问的乃是内圣之道,这岂有速成之法?我也正是因为内心没有智慧,所以才在这里为情所苦呢。”

“那我还不如你,你为情所苦,我还以苦为乐呢!”

素宁不愿打岔,而是认真地说道:“知道吗,你这句话特别打动我,不敢言对错、只敢问发心,我觉得至少这句话应该是合道的,你说呢?”

对方笑答:“当然了,内圣之道虽无速成之法,但总要先诚意正心嘛。”

素宁也笑了笑,打趣道:“先诚意正心,再修齐治平,看来大司马果然没有白做,境界更上一层啊!”

霍去病却收起笑容,转为长叹:“唉!我跟你说,我真的不是更上了一层,而是落到了底线!”

“底线?”

“对。我的底线,就是不在战场上,我真的不想用到算计这两个字。”

“算计?”

“对。不是不会算计,只是不想算计。但是……只恐怕事不得已,再不愿意也难免走上那一步……”

此刻说出“算计”这两个字来,霍去病的心情真是万分复杂。

所谓算计,其实本来正是兵家的长项。华夏兵家不离道统,但却是道统中最理性、最犀利、最冷血的一个分支。诸子百家研究人性的不少,但谁也不曾把人与人之间的谋算公开化过,都是遮遮掩掩、欲说还休,惟有兵家与众不同,把一切谋算都摆到了桌面上,研究得透彻系统、解说得酣畅淋漓!兵圣孙武说过“上兵伐谋”,又有哪位兵家的哪一篇兵法没有讲到谋算呢?所以要说霍去病这样的兵家人物会不懂得算计,那可真是贻笑大方了。这么说吧,陇西李氏人数虽多,但真要一个个地去问他们,却未必能有人说得出自家的要害是在哪里,而霍去病却能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就是优秀兵家的厉害之处。

一个有如此眼光和素养的人,避实击虚、围魏救赵、瞒天过海、欲取先予、釜底抽薪……这种种的手段又有哪一样会不知道呢?但是,兵家的信条是“以奇用兵,以正治邦”,所有的犀利与铁血、谋算与诡诈,说到底都是针对敌人的。老子云“慈故能勇”,战场上的英勇、冷峻乃至无情,其根源也是心里面的仁义与有情。这种人的心里是比一般人更重情义的,你让他转头向内,把对付敌人的手段应用在庙堂之内,他的心里也是比一般人更为犹疑与抗拒的!

此刻素宁听出霍去病的话里大有深意,不由得担心起来,问道:“你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能不能告诉我,你犹疑的到底是什么?”

“……这我不能跟你细说,总之我还没有拿定主意。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栝,此两者或利或害。”

他引经据典却又含糊其辞,素宁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宽解,只好笑了笑说道:“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今日怎么说起利害来了?”

霍去病反驳得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其辞:“错了,我们兵家论的就是利害。”

不等素宁回答,他又犀利地追问了一句:“怎么,难道从利害出发,就算发心不正吗?”

还是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慨然说道:“论是非不论利害,这种话说说当然容易,真遇到事呢?万事万物错综复杂,是非对错又怎么检验呢?”

问到这里就实在无法回答了,大家刚刚都承认了自己没有真正的智慧,既然没有真正的智慧,又怎能知晓究竟的对错是非呢?素宁忧心地凝望着眼前之人,感到他的容貌都有点改变了,深锁的眉头就像再也抚不平一般,真不知令他犹疑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样的军国重务,竟让这个人思虑到了这个地步?

只见霍去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似乎要把胸中的郁积也一起吐出来一般。

“是非对错我说不清楚,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利害岂可一概不论,反正我只能看住我自己的发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