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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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82、天梯上的英雄

在这一对情侣互诉衷肠的同时,凯旋的大军已经渡河西去。当地的老百姓们顺利完成了劳军的任务,也都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今日的见闻,尽兴而归。

素宁的师父吕老先生,是与本城几个耆老一起出城看这场热闹的,他的大徒弟“一针先生”子济,则由于诊务繁忙,无暇分身陪伴师父前去。

吕老先生刚一进门,素宁的随从就向他报告了早晨在山脚下的那一幕。闻听此事,不但吕老先生大出意外,子济也是不由得呆住了,一抹复杂的感受不自禁地从心中升起。

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师父还在自言自语:“竟然真有这么巧的事情!看来这冥冥之中,天意终不可违啊!”

子济不由得问道:“师父,难道您早就知道吗?”

“当然,他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看出来了,这两个孩子必会生情。”吕老先生叹道:“在我这个岁数,有这点眼力不算什么,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你若看到你也会这么想,那就像是太阳和月亮,一看就是一对儿!”

“那……为何却从未听您提起过?”

吕老先生道:“这趟我带着素宁出来,哪里仅仅是为了游学?说到底,我是怕她沉溺太深不可自拔,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可能。不料这孩子也是拿定了主意,虽然不曾开口明说,可是表态已经很清楚了!今天又遇到这种巧合,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子济不禁颇为疑惑,“怎么,您觉得素宁和霍将军不合适吗?”

吕老先生摇了摇头,“并不是不合适,只是……唉,霍将军只怕无寿!我也是一念执着,不想误了素宁的终身,可若真是命中注定的,就像今天这样,躲又如何能躲得过呢?”

“无寿?怎么会?难道您卜过吗?”子济连问了几句,他知道师父虽然精于《易》道,但师父常说的一句话却是“善易者不卦”,轻易他是不会卜卦的。

吕老先生微凝双目,缓缓地说道:“这又何须卜卦?就从五行来看,事情也是明明白白摆着的!霍将军的生辰在五行属甲木,你看他容颜俊朗、身姿挺拔,犹如高山之巅的苍松翠柏,一望即知栋梁之材。而且他心高气盛、正直硬朗、敢于担当,更是纯阳之木的典型性格。但是像这种纯阳之木,就必须有金来克,好比松柏仅靠自身不能成就,须有斧钺之金砍削方成栋梁。而征战杀伐之事正好五行属金,岂不正是斧钺?所以他极为适合从军,一用兵即成大器,这是必然之理。然而,凡事必须有度,砍削也不能过度,方今征战不断,就好比斧钺之金砍削不断,砍之又砍、削之又削,长此以往松柏岂能不折损殆尽?”

子济沉吟了一会儿,“您说的也是,本地有句俗话说,‘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军人的风险本来就高,何况是这么一个勇冠三军、兵行奇险之人呢。”

师徒二人一时静默无言,子济沉思了一会儿,又道:“我记得素宁师妹的命局,似乎是属水?”

吕老先生微微颔首,“是的。金生水,水生木,所以她能助生对方的木气,所以对方的心里会感觉需要她,越是被砍削得重,就越是觉得需要她。从五行来讲,他爱上她是再自然不过之理,估计他们相处起来,感觉也一定是很合的。”

师父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叹息了一声,“至于素宁,也难怪她会陷进去,既然能勇冠三军、兵行奇险,也恰好说明那个人实在是太出色了!素宁这个孩子啊,我一直觉得她心性上像她的母亲,才华上像她的父亲,但是没有想到,心性上她也是有点像她父亲!还记得她父亲当年,诗酒风流、隽逸拔群,既是个妙人、也是个情种啊!”

子济疑惑道:“情种?她父亲对她母亲似乎并不好。”

师父答道:“那是自然,他心里装着别的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就算再好,对他来说也没有意义。这世间能有多少花好月圆?能有多少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多的人还是为情所苦啊……”

说到这里,吕老先生微微俯首,似乎不忍触动那些心底的往事,良久才又说道:“你可还记得你素宁师妹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么?”

子济眸中一闪,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素宁才刚过七岁,他父亲没有教她别的,却已让她把整本《诗经》背下来了,天下竟还有如此给孩子启蒙的,子济和师父都是闻之失笑。

那时的素宁虽然还小,但也已经出落得眉目如画、明媚照人,虽然她一天到晚热情洋溢,可是那双眼睛里却隐隐然透出一股端严的光芒,有时候别的孩子无理取闹,不管怎么招惹她,她都只是宠辱不惊地看着,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对了,正是“宠辱不惊”,子济想起自己当年刚认识这个小女孩时,脑子里曾经闪过了这个词。

记得有一次大婶采来野果做成果酱,放到厨房高处,孩子们都忍不住嘴馋,想方设法地取下来吃,但是小素宁认为大婶不在,不能自行取下,坚持不吃。别的孩子都吃,就她不吃,别人怎么引诱她,她都不吃。

子济记得,当自己把蒙馆里的这件小事报告给师父时,师父微笑着评论道:“不错,这小姑娘是天生的贵重之气。”

记得当时师父还开玩笑似地接了一句:“将来只怕必得贵婿啊!”

贵婿?师父的话一般总是很准,今日的万户侯,总算得上是贵婿了吧!

子济还记得一件事。那是他带着孩子们上山去采药,素宁年纪小,有点走不动了,而且她还随身带着一个花布包裹,里面除了出行所需的食物饮水,还放着她母亲给她做的娃娃、她父亲给她抄的诗文,以及其他若干零碎儿……由于初来想家,这些东西她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所以她的包裹比别人的都格外大些。

当时子济说:“素宁,你不要自己背包裹了。”

小素宁摇头不肯,子济直接扬声问道:“有谁愿意帮素宁妹妹背一下东西?”

此言一出,登时男孩们各个抢着要帮她背包裹。子济心中暗笑,这些孩子才有多大?看来知好色则慕少艾,还真是人之常情,于是便问素宁:“你选一个吧?”

不料小素宁往崖壁那边一指,“谁能顺着天梯爬上去,才能帮我背包裹!”

这一句话说完,男孩们登时都没有了气焰。原来所谓天梯,乃是崖壁上一处极陡的险路,从下面看看都令人望而生畏,这些孩子们更是不可能攀爬。

后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南山中的隐修生活慢慢地改变了素宁,她的光芒逐渐内敛,容色不再像当年海棠含露那般明媚照人,而是皎洁温润,一如南山夜空里的明月。她不会再说“谁能爬上天梯才够资格帮我”这么有锋芒的话了,但却如山中幽兰,芬芳自守,无所动心于世间的春风杨柳。

此刻,子济含笑对师父讲起了这段天梯往事,不料吕老先生听完之后,却是长声一叹:“唉,我明白了!俗话说七岁看到老,这就是她的天性啊!每个人天性里带的东西,是很难去除的。自古美人爱英雄,素宁虽说心性端严,轻易不假人以辞色,但是她的内心深处,终归还是藏着一个能爬上天梯的英雄!也可以说,她生来就是为了遇见这个英雄,遇不见的话,别人对她也没有意义。”

子济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师父您今天才明白,我早就明白了……”

然而他并没有真的把这句话讲出来,只是微笑点头,“所以师父您真的不必操那么多心,往后的事情,听其天命、顺其自然就好了。”

师父叹道:“是啊!也只能如此了。这个孩子啊!要英雄还是要神仙,我总以为她还没有决定,其实她从小就已经决定了……”

吕老先生今天悟到的不错。神仙眷侣,这是他希望自己的女徒弟选择的路,而英雄美人呢,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条路。然而他的女徒弟,尽管自幼就生活在南山那样一个神仙洞府,却终归因为天性深处那一段无法磨洗掉的悱恻缠绵,仍然选择了第二条路。

子济一边给师父添着茶水,一边在心里暗暗想道:“师父今天这些话,有哪句是说给我听的呢?”

确实,吕老先生经常如此,表面上似乎谈论的是别人的事,但听者过后仔细一回味,实际上也往往说的就是你!所以,细细品味师父的每一句话,已经是子济他们的一个习惯。

品着品着,子济在自己的心里苦笑了一下,“又有哪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呢……”

他刚才提起当年那段天梯往事的时候,实际上隐去了最后一个细节:

当时,小男孩们面对天梯望而却步,这时忽然有人说道:“子济哥哥呢?他能上去!”

当时子济是十七岁,听了这话一时有点作难,觉得自己上也不妥、不上也不妥。

可是小素宁却很快地答道:“子济哥哥上去也不算!他是大人!”

这世间有多少事都是一语成谶,这小女孩的一句话就如同一道枷锁,永远把她的师哥锁在了大人的位置上……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吕老先生又开口了:“今天出城,没想到本地这些缙绅耆老,对我真是礼敬有加!刚开始我还想,难道此地风气竟然如此注重学问?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哪里是人家注重学问,全是沾了你这个徒弟的光啊!”

子济也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又听得师父笑道:“人家今天礼敬我还不算,都还要上门拜访,明天往后都排满了呢!慢慢地我才听出来一层意思,原来是这些人家里都有待嫁的女儿嘛!”

子济的表情转为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只听师父又道:“你马上就三十岁了,如果自己一直还没有寻到佳人,可能姻缘就不在彼处,也就该换条路再走了!趁着为师在这里,好好地替你物色一个,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看如何?”

子济在心中慢慢地叹了口气,早知必有今日,真到跟前了,躲闪又有何益呢?山中隐修那么多年,参的不就是顺其自然这四个字吗?他咽下了喉间有点酸涩的东西,轻声说道:“能得师父慧眼相助,徒儿……徒儿求之不得。”

吕老先生看着他点点头,“很好,这件事就交给我吧!你也不要寄希望太高,从小读过那么多书,道理不用我再说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既已投生到这凡间来,就不能奢求太多,神仙眷侣能有几对?能有个人好好陪着你过日子,才是这人世凡间应有的风光啊!”

子济再次面对师父点头,心里却轻轻地说了一句:“师父您言重了,我并没有真的奢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