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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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49、请问还能怎么写我

事情商议停当之后,几个臣子纷纷告退,霍去病刚刚走到阶下,就被张骞拉住了。

张骞问道:“请问你是回府还是回营?”

“回营。”

张骞喜道:“那就太好了,我这里正好有个请求,还不知能不能惠蒙准允,我很想到你的营中好好地观摩观摩。”

霍去病略微一怔,随即很痛快地答应了。

张骞是个热衷于探索的人,可是他觉得自己这一年来的运气实在不行:先是西南探路出师不利,既然探不成路,那么驰骋疆场、建立军功总可以吧?这也是他从年轻时就有的梦想,前年他跟着大将军卫青出兵漠南,回来就封了博望侯,也没觉得有什么太难嘛!没想到今年自己统兵一万出塞,上面没有卫青罩着,这才实实在在地知道带兵打仗的难处了!

其实张骞的这个感受,正好印证了卫青是怎么发挥作用的。虽然卫青这个大将军声名赫赫,可是他的存在感却并不是很强,在他统兵出征时,手下的每个将领都觉得自己是独立完成任务的,可是无声无息之中,其实是他把整个事情连接起来的。

所以素宁“儒皮道骨”的看法还是有见识的,一般人看卫青,只能看到他中和恭谦的表面,却看不到他上善若水的内里,前者的确像儒家,后者则确实近于道家了。说到底,华夏兵家素来不离道统,卫青有这个境界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若是他的内心没有相当的境界,反倒不是一代华夏名将应有的风采了。

右北平这一战,张骞不但无功而且有过,把爵位都弄丢了,好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意兴阑珊。好在他只是被褫夺了爵位,并没有被剥夺发言权,圣上还是很重视他的意见。刘彻是个恩威并用的人,在一定程度上他的赏罚很分明,立功够了说封侯就封侯,犯了错误所封的爵位说没就没,同时他是就事论事的,不会因为人犯过什么错误就一笔抹煞他的能力。张骞也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人,他坦然地承认自己带兵确实失败了,尽量去找原因而不是找借口,这就是为什么他想去霍去病的军营里好好看看。

他在骠骑军营里住了一夜,一样一样地看过了这里的训练,终于明白人家为什么会打胜仗了。第二天,当他站在高高的将台之上,眼望着下面训练有素的虎狼之师,不禁感慨万千地对霍去病说道:“自己领兵出塞走了这一趟,我总算知道了,领兵和领兵的差距太大了,真可以说是霄壤之别啊!”

霍去病神色平静地听着对方的感慨,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他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感慨的。“张骞不是将才,尚且知道来看看我为什么会打胜仗,而那些真正的为将者,至今却没有一个人来这里看过……”

张骞忽然想起了京中权贵们对霍去病的种种议论,不由得又忿然说道:“为什么自古以来,总是有人在前面做事、有人在后面议论?那些在长安城里瞎议论的,真应该让他们都来这里看看!”

霍去病听得出对方是在替自己抱不平,却只是淡淡地说道:“圣人早就说了,兵者非君子之器,那些人既然都以君子自居,又来这里看什么?”

张骞的这口气仍然颇为不平,“我素来知道你是呕心沥血地研究战术,呕心沥血地练兵,但今天亲眼看到,还是深为震撼。虽然与长安城只相隔了几十里,但你这里的情形,根本不是待在长安城里能想象得到的!在那里根本就没人知道你都做了多少啊……”

霍去病冷冷地说道:“长安城里想象不到的事情多着呢,他们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我有那个时间操心他们知不知道吗?还不如操心战场上怎么少流点血吧!”

看到对方一副冷傲之色,张骞不禁有点为他着急,便道:“你也不要太不把那些人当回事,舆论的影响可不止一时一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知道吗?史笔如刀你听说过吗?”

对方却反问道:“史笔如刀?请问还能怎么写我?总不能把胜仗写成败仗吧?最多模糊其辞,不说清楚是怎么胜的罢了!大将军倒是处处谨慎小心,请问那些人就知道他的仗是怎么打胜的吗?”

这番话言辞锋利,可确实是说到了点上,张骞也只得无奈地叹道:“长安城里的那些君子们哪,你若是问他们一场战役是怎么回事,他除了输赢弄不错之外,就只能记得住谁受了什么赏、谁封了什么侯,能把地名和数字说全的,就得算一等一的人才了!”

霍去病不屑地一笑,接着他的话说道:“仗为什么会赢、为什么会输,他们不会关注,他们关注的首先是你跟他们是不是一路人!若不是一路的话,那永远也看不惯你。你打赢了最多说你运气好,以前他们不是一直这样说舅父的吗?现在这样说我,一点也不意外。”

张骞又张了张嘴,意思是还想再劝一下,却被对方一口打断,“好了,这些高尚的正人君子,他们有他们的仁义道德,我不敢说他们有错,但我也不想跟他们多说,大家各行其志吧!多说无益。”

张骞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对方从小被排挤甚至被欺负过,但是以他一个中年人的视角看来,也不是太大的一回事嘛!韩信不是还受过胯下之辱吗,大丈夫能屈能伸,为长远考虑,该妥协的就妥协,能周旋的就周旋一下才好……总之他是想劝霍去病不要太过年轻气盛的,可是,眼前此人不是一般的年轻气盛,而是如此的冷峻强悍,傲岸得连敷衍一下的打算都完全没有,让他想劝都找不到话缝儿!

因此,这口气叹完之后,他只得换了个话题,“呃……对了,接敌时你的位置在哪里呢?”

“我的位置吗?就在军旗的旁边,后面紧跟我的是令旗旗手,令旗直接受我指挥,全军受令旗指挥。”对于这个问题,霍去病一改冷傲神色,回答得非常详尽,还用手指给对方看。

张骞看到刀尖的位置,忍不住露出了吃惊的神色,霍去病笑了笑说道:“拜托你不要像个文人似的,不要这样受了惊似的好不好?告诉你,敢冲在这个位置的将领绝对不止我一个!咱们汉军中历来都有勇将,比如李广将军,别看如今快七十岁了,我相信如果他能认同这个打法,他依然敢冲在这个位置!”

张骞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霍去病继续说道:“其实,冲在最前面只需要匹夫之勇,真正难的,是知道往哪儿冲。可惜的是,战场上有这个判断力的人太少了!更可惜的是,还有的主将一接敌就只顾自己杀得性起,把全军的速度都压住了,自己还根本意识不到!这种人就算武艺再高,就算能射一百头老虎,又有什么用呢?”

张骞自然知道,这位武艺高强的射虎将军,说的也是李广。他今年正是跟李广打配合吃了败仗的,此刻虽不愿抱怨什么,但也难免叹了口长气,说道:“对李广将军的感受,实在是一言难尽啊!他的勇猛无畏,没有人不佩服,可是他的战术打法,唉!”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各有所思。张骞又想起来一个问题,便问道:“对了,这个旋刀纵队的打法,匈奴人会不会也学了去?”

霍去病一听就笑了,“还等你说?已经学了!尽管学吧,大不了刀尖对冲!竹刀对钢刀,他还是没得打!”

张骞也笑了,再次开口问道:“那么,在刀尖上你用的是什么兵器?”

霍去病答道:“就是弓箭和军刀,看敌人离得是远还是近了。”随即他又安抚性地加了一句,“用军刀一般就是拨打拨打箭矢,真砍人的时候也比较少,其实正前方的敌人差不多都给射光了。”

“你用不用弩?”

“不用。就算带着也只是以防万一,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宁愿多背两张弓,不愿带上一张弩。”

说起这个,其实不单霍去病,全体刀尖上的人员也一律都是用弓的。弓箭是一边张弦一边瞄准,难度当然比弩高多了,但是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弓箭连射的速度是弩箭的三倍!刀尖上的人员不多,速度优势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而弩箭的优势在于容易掌握、可以齐发、射程较远且可控,所以主要应用在刀尖之后的长长刀身之中。

张骞笑道:“好像耻于用弩,向来都是射艺高强之人的共同特点!依我看来,原因并不是用弩太没有难度了,更可能是因为弩太缺乏美感了吧!试想一下,‘弯弓射雕’那是一幅多美的图画!若是改成“张弩射雕”呢?只怕没有人想看了吧!”

霍去病也笑着表示认可,又说道:“你看匈奴人也不用弩,有时候我想想,我作为无数匈奴人瞄准的目标,却从来不曾受过任何箭伤,还真要感谢他们不屑于用弩呢!”

说匈奴人不屑于用弩,确是实情,因为他们自幼习于骑射,匈奴小孩能骑到羊背上的时候,即可“引弓射鸟鼠”,再大点的“少长则射狐兔”(见《史记·匈奴列传》),他们全民族的射箭水平是相当高明的。而霍去病之所以要说感谢他们不用弩,是因为弓与弩的箭矢长度不一样,弓箭的箭杆长约三尺七寸(相当于今天的九十五厘米),弩箭的箭杆却仅有二尺二寸,前者多出来的一尺五寸长度,大大增加了军刀拨打的成功率。

张骞却问道:“你真的不曾受过任何箭伤吗?”

霍去病只得收回自己刚才略有些夸张的说法,“呃,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直接中过箭。那些被军刀拨打开的箭矢,或者会断,或者会到处横飞,在身上手上哪里划一下撞一下,受点轻伤,肯定是随时免不了的事情。”

张骞想象着对方身处刀尖的情景,渐渐又有些笑不出来了,说道:“反正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毕竟你算是全军最靠前的一个。”

霍去病却摇了摇头,“准确地说,我并不算,至少不是我一个人算。我周围还会有几个亲兵,单论接敌的话,他们比我更靠前、比我更危险,要替我挡去不少箭矢呢!”

说到这里,他的眼里闪耀着骄傲的光芒,“走,我带你去认识一下!”

说走就走,他立刻带着张骞下了将台,来到一队正在训练的兵士之旁,那些人一看到骠骑将军过来,马上列队行礼。霍去病说道:“你看,我这一队亲兵,还有这些旗手,别看人数不多,可都是我亲手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有最勇悍的士兵,才能被检拔到这个位置上来!”

张骞明白,这几个位置确实是全军最危险的位置,但同时也是全军最高的荣誉,如果说全军是一把刀,这就是刀尖,是一支箭,这就是箭头。他细细看去,但见这批勇悍之士紧紧盯着自己的主将,个个眼里饱含敬意,他的心里不禁暗暗点头。

或许是感到气氛有些过于肃杀了,霍去病又微微一笑说道:“当然,一仗打下来,立功受赏的也首先是他们这批人,你以为当箭杆还能封侯吗?”

这句话说完,只见这队大兵们无不咧开大嘴,个个眼里放光,这一下张骞也笑了,重重地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