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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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15、摆图见心相

半个月后,霍去病收到了张骞派人送来的一份便笺,大意是,他已经与那位隐居南山的吕老先生联络上了,吕老先生谦称自己并不擅长地理,只是门中保存有一些古籍,或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点参考。

张骞并且说,自己这就启程前去,若霍去病也有兴趣,可以来南山深处的屯蒙草堂相见,路线是由长安沿官道向西南,从归玉河的峪口入山,屯蒙草堂就在此峪的深处。

“张良的师门?倒是应该见识一下……”霍去病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他确实对此很有兴趣,张良去世已经几十年了,即使他在世时,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了解他,到了现在,围绕着他的各种传说则是越来越飘渺而神奇。

即使抛开那些传说,单从兵家的角度看,霍去病对这位兵家先贤也是充满景仰的。于是他安排了一下营中事务,第二天清早天不亮就出发了,单人独马往南山行来。

也许是自小独自玩耍惯了,他并不喜欢带随从出行,何况此行也不算公事。此时刚刚立秋十余日,正是天高云淡的时节,沿着归玉河谷入山之后,渐行渐深,沿途景物逐渐略带秋意,令人不禁想起《诗经》中的那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这句诗说的就是南山的这种河谷幽深之美。南山(今名终南山)自古是华夏名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山脉绵长、层峦叠嶂,站在山上遥望长安,顿时觉得红尘滚滚、繁华如梦。

因为这座山清静而又极有灵气,故而从商周之际的伯夷叔齐开始,一向多有高人逸士隐居于此,号称“天下第一福地”,吕老夫子也选择这里是毫不奇怪的事情。此山中河谷甚多,有“七十二峪”之称,实际应当还不止此数,大多数河谷的景色都很秀丽,归玉河谷更是幽深曲折,溪水潺潺、古木参天,这一路行来,风光果然观之不尽。

眼看日已近午,走到了一个小小山村,此处另有一条小溪从右边山谷流出,汇入归玉河中,因而地势略为开阔。小村庄看上去有一二十户人家,房屋全是傍山而建,河边错落着几亩田地,有两三个农夫正牵着牛劳作。农夫们看到霍去病这么一位鲜衣骏马、容貌不凡的人物过来,虽然没有随从、身份难辨,但也不可能是普通百姓,不由得都停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注视着他。

霍去病心想,离屯蒙草堂应该还有一段距离,不妨打听一下为好,于是开口问道:“请问一下,屯蒙草堂还有多远?”

农夫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公子是去屯蒙草堂吗?不远了,就在我们村子前面,顺着右边那条小溪走,不多远大柳树旁的那所院子就是了。”

霍去病闻言不免有些诧异,据他推算应该还有一段路,没想到这就到了。谢过农夫之后,他缓辔慢行,出村沿着小溪没走多远,就看到溪边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旁边则是一所篱笆围合的院落,三四间房舍。听声音里面似乎有一群孩童正在嬉戏,除了孩子多些之外,这里与一般的山村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游目四望,觉得眼前这幅图景,跟自己想象中的神仙居所相差得似乎有点远,不过当他再走几步,便又看到一个细节,说明了这所院落不是平凡人家,在那棵大柳树的后面,正站着一个练习站桩的少年。

那个少年大约十三四岁年纪,稳稳地一动不动,看不出已站了多久,而且,这是一种相当不好站的桩,两脚呈一字形,脚跟相对,双膝微屈放松,双手合掌指向胸前,指尖直抵膻中。霍去病很快看了出来,这个少年骨正筋柔,绝对是个学武的好胚子,而且,以他目前的表现来看,调教他的也绝不可能是个一般人。

少年也看到了霍去病,四目相对,他从容不迫地收了势,上前行礼,“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见到少年容貌俊雅、神气清朗,而且礼仪很是得体,霍去病不禁暗暗点了点头,答道:“在下姓霍,受朋友相邀,前来屯蒙草堂拜见吕夫子。”

少年笑了起来,这一笑带着活泼调皮,使他不再像个小大人,而是跟他的实际年龄相符了,他向后面山上一指,“霍公子,您找错了,屯蒙草堂在山上,离这里还有十几里地呢!”

“哦,怎么村人说这里就是屯蒙草堂?”

少年答道:“我们这里是个蒙馆,不过也算是屯蒙草堂的下院吧!也难怪村里人弄不清楚,师父不住在这里,师父住在山上。”

“那么你是吕夫子的徒弟?”

“是的,您叫我子沂就可以了”,少年说着将手一让,“请霍公子进来喝口水吧。”

进了小院,霍去病打眼一看,里面有十来个稚童,年纪小的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大都是男孩子,也有一两个小女孩,看来这就是刚才吵闹嬉戏的那一群了。不过此刻他们却都安静了,都坐在地下,每人面前一摊小石子,外加一小堆蓍草,好像正在摆什么图案。

子沂扬声喊道:“客人来了!素宁姐姐!”

一位少女从屋里走了出来,子沂连忙介绍道:“霍公子,这是我师姐”,又对素宁说道:“素宁姐姐,这位是霍公子,是师父的客人,村里人指错了路,走到咱们这儿来了。”

素宁稳稳重重地向霍去病施了一礼,霍去病还了一礼。虽然只一照面,但他心里已对面前的姑娘有了品评,毕竟他是在美女从中长大的,眼力绝非一般,而且这也算是他的一个习惯,随时见到美女,随时在心里品评一下,然后搁到一边,不再沾连。对面这个姑娘服饰简朴、不施粉黛,然而颜色秀丽、仪态端庄,他对其是颇有好感的。

“霍公子请坐。”素宁摆上茶具,开始烹茶。

“声音柔和,风度文雅。”霍去病心里不免又加了这么一句评语,不过评过也就算了,他并没有多想什么。现在他一边喝着茶,一边认真地观察着眼前这群孩子的举动,只见他们有的抓耳挠腮,有的神情专注,四十五颗小石子组成一个正三角形,蓍草在不同的石子之间连线,因而构成了不同的图形,有些图形摆得很对称,有些甚至颇为精美,也有些看了有点怪怪的感觉。

“这可是张良的师门,”他在心中默默转着念头,“倒要看看他们是如何教育子弟的……”

这时候素宁开始检查孩子们的工作了,“大家都摆完了吧?”

她检查了几幅图之后,在一幅图前停了下来,“小胖,你今天是肚子不太舒服吗?”

被问到的那个胖孩子憨憨地点了点头,“姐姐,我昨天吃得太多了,今天不想吃饭!”

“嗯,看你这图就是中焦之气不通,中午告诉大婶,你少吃一顿吧。”

随后在另外一个孩子的图前,她再次弯下腰来,“小虎今天有什么事不痛快吗?怎么你的图跟大家的气场不合呀?”

这时另外一个孩子抢着回答道:“姐姐,刚才我们在河边,小虎做的小船把别人的船都撞翻了,大家都说他,他还不服气!”

这时小虎低下了头,素宁摸了摸他的后脑勺,柔声说道:“好啦,小虎知道错了,这就改了。”

然后她又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图,不由得惊喜地说道:“看,你的图会转了!今天你摆图的时候,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那个小姑娘也笑了,“姐姐,是这样的,我刚才先摆了个别的图,后来忽然觉得那个图立起来看不一样,就又改成这么摆了……”

素宁闻言点了点头,“很好。”

霍去病越来越好奇了,他这趟过来,本身就存心想见识一下张良的师门,此番既然误入了他们的蒙馆,更要好好看看他们是如何给子弟启蒙的,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出乎他的想象。他也仔细观察了一番孩子们摆的那些图,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中焦不通”、“气场不合”、“会转”这些名堂,便向陪在自己身边的子沂问道:“他们摆的是什么图?”

“天星图。”子沂答道。

“为什么摆这个图?”

“数形相依,摆图可以让他们理解数。”

“数形相依……有道理,但是怎么摆?有什么讲究吗?”

“怎么摆都行,”子沂看对方露出不太相信的神色,继续解释道:“真的就是随手摆,心里有什么就摆什么。霍公子,您是不是也想试一试?”

霍去病确实有点跃跃欲试,见子沂已把石子和蓍草递了过来,他也就不客气,随手摆了起来。

虽说是随手摆,还是不免要修修改改,等到他觉得一幅图已然圆满、再不需要任何改动时,抬起头来,只见素宁已经检查完了孩子们的功课,静静地站在他的旁边。

比起孩子们的图来,他这幅图显得复杂得多了,他看了看素宁,“敬请指教。”

对方含笑望着他,“指教不敢当,霍公子心中放着一件绝大的事情,矢志要将其实现,是吗?”

霍去病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他一直很注意收敛,自信外表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贵介公子,进来之后更是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相信这师姐弟二人也只是因为自己是他们师父的客人,所以才恭敬地招待自己,根本就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然而自己的心志,却是如何被一个刚刚认识的人看出来的呢?

他怔了片刻,不免直言问道:“哦,不知姑娘怎么看出来的呢?”

素宁微笑道:“霍公子,你看你的这幅图,像不像一个人按剑而坐,头角峥嵘,且下盘正在运气,似乎就要猛然站起来?”

霍去病仔细一看,虽然自己完全没有刻意去摆成什么形状,但是此时看过去,这图形还真的有点这种感觉!他忍不住也微笑起来,“我摆的时候确实不曾刻意,姑娘的慧眼不可思议……”

“谈不上不可思议,图由心生,图相中有您的心相。”

“是吗……”霍去病一闻此语,顿觉心有所得,一边慢慢品着,一边细细打量着自己的那幅图,半晌又问道:“那么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吗?”

对方似乎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有……公子这幅图里,似乎还有很大的一个‘我’字。”

“很大的‘我’……”霍去病若有所思,“这有什么问题吗?”

素宁看了看他,微笑道:“也没有什么,公子气魄宏大,这样也很正常。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也,那就是圣贤的标准了。”

这时有一个大婶过来招呼大家,“饭做好了,快来用餐了!”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吃饭喽!”

素宁连忙转向孩子们说道:“先去洗洗手!”

孩子们纷纷跑出院子,蹲在门前小溪边,洗手的洗手,洗脸的洗脸,还有的互相撩水,一时间笑闹个不停。素宁也跟了出去,招呼着孩子们小心别弄湿鞋子,有个小姑娘的辫子松开了,她蹲在溪边给她重新扎紧。扎完女孩的头发,她也把手伸到溪水里洗了洗,大概因为秋水十分清澈宜人,她又顺手洗了洗脸。

这边厢,霍去病也被子沂招呼着同坐用餐,他一早赶路,现在也确实饿了,便一边答应着,一边去往溪边洗手,刚出院门,就正好看到了溪边的情景。

他不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这清新的一幕,对他来说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自幼出入宫中,他早已见惯了佳丽三千,再加上长公主府、陈詹事府、还有自己家里,美貌的女人可以说比比皆是,在他的印象里,有的美女喜欢脂浓粉艳,也有的喜欢薄施脂粉,虽然貌似不同,但本质上都是费尽心机地修饰自己,都是时刻留意着自己的妆容。他从未见过一个美女可以如此温雅自然,甚至可以随手在溪水中洗脸……无需揽镜自照,也无需重匀脂粉,眼见她只是用衣袖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就那么毫无矫揉地站起身来,跟孩子们说笑着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