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汉家儿郎冠军侯: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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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4、议及河西

眼看快要立秋了,但天气依然非常炎热,霍去病再次被皇帝陛下从城外的军营召进了宫中。他一进宣室殿,首先看到一副硕大的绢制地图悬挂在墙上,心里马上反应了过来,“圣上已经在琢磨下一仗往哪儿打了!”因为类似的地图他那里也有一份(虽然没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暗自研究过很长时间了。再环顾四周,只见张骞在场,舅父卫青在场,公孙敖、李广等宿将当然也都在场。

此刻大家一起看向天子身后那幅地图,图上汉匈对峙的形势一目了然。匈奴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万,它这三十万主力分成三个部分,中间的单于部、东边的左贤王部、西边的右贤王部,因此匈奴对大汉的威胁,也就来自这三个方向。(注:古代地图的画法是上南下北、左东右西,与现代地图正好相反,故左贤王在东边、右贤王在西边。)

首先是正北方向,这是单于主力所在的方向,也是过去最让大汉难受的方向,过去六七十年里,就连甘泉宫都屡燃烽火!秦末以后匈奴人占据着整个河朔地区,由于没有了黄河的阻隔,楼烦、白羊二王的骑兵只需一夜就能跑到甘泉宫,而甘泉宫离长安就只有三百里了!好在五年之前卫青击溃了楼烦白羊二王,收复了河朔之地,现在置了朔方郡和五原郡,正北方乃至雁门一带的压力已经减轻多了。

第二个威胁方向是匈奴的左部,位于东北方向,从上谷、渔阳、右北平的境外直至漠北的弓卢水(今名克鲁伦河)流域,特别是近几年来,左贤王部成了袭扰汉境的主力,东北五个边郡的军民早就已经不堪其苦。

第三个威胁方向则是匈奴的右部,分布在河西祁连山脉一带、以及自此向西北直至漠北的广大地域。祁连山南边是高原、北边是沙漠,因此从汉境去往西域,只有沿着祁连山北麓这条窄窄的河西走廊才能通行(由于有来自祁连山的河水,这条路线沿途有绿洲分布,是天生的通道,故被称作走廊)。匈奴人控制着这条战略要道,使大汉与西域不能相通,这正是当初张骞出使被滞留十年的原因,两年前卫青虽然大败了右贤王,但河西之地却并没有受到影响,仍然为匈奴的浑邪王和休屠王所盘踞着。

此时刘彻开口了:“正北方的压力减轻之后,下一步该打哪里,大家的意见如何?”

对于这种问题,大将军卫青自然要率先发言,“陛下,对大汉更有战略意义的显然是西边,臣以为下一步应打击匈奴右部,特别是河西匈奴。”

刘彻道:“嗯,匈奴右部憋我们憋得最狠,不过呢,近年来我们所受到的袭扰,还是主要来自左贤王方面。”

卫青说道:“左贤王在东北方向的压力虽然很大,但毕竟不像当年正北方一样直逼我腹心地带,而河西离长安还是太近了一些!”

他取过细杆指着地图,继续说道:“河西之地的纵深极大,西端看上去离我们很远,但是东端,东端与当年河朔之地的匈奴相比,距离我们是差不多远的,唯一的区别只是多了一条黄河!只要过了黄河,他们两天之内跑到甘泉宫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甘泉宫”三个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头沉重,甘泉宫的烽火如在眼前。黄河几百里的防线,你不可能随处都布下重兵,而人家在哪里过河你是无法预测的,特别是冬季河水结冰的时候。就算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也很难正好就有兵力在第一时间堵截,匈奴人两天跑到甘泉宫……然后离长安就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卫青又道:“如果不打河西,而是打左贤王的话,还有一条不可不虑,那里离单于本部太近了!一旦把单于的主力引过来,就会对我们构成合围之势。同理,打单于本部也会有一样的问题,也要考虑同时对付左贤王。而河西匈奴的地理位置则相对独立,现在右贤王自己的力量已经大为削弱,他偏居西北,不太可能很快驰援,而单于本部若想救援也没有那么容易,因为朔方已经在我们的手里,他们必须绕道大沙漠的北边!”

此时张骞插话道:“臣也以为应该集中精力先打河西,左边最多直到大海,地域已尽,就再没有什么了;而右边则不同,南连氐羌、西通西域,地域广大无垠,一旦把匈奴的右臂断掉,我大汉的这支手臂就可以张开了!”

刘彻其实也是早就考虑好了,此刻其实是英雄所见略同,但他仍然说道:“问题是,边郡太守们的意见,可都跟你们不一致啊!左贤王部时时过来袭扰,今天劫掠一县、明天杀戮几百,东北几个边郡都是告急不断,都在盼着朝廷早日出兵解决……”

他一边说着,眼光在众将身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霍去病。霍去病见陛下目视自己,便简洁地说道:“陛下,匈奴人打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不必受他们的调度。”

刘彻最终点了点头:“很好,朕也是这个意思,先断掉匈奴这支右臂再说!”

下完这句结论,他转头凝视着地图上的河西一带,不觉又慢慢地蹙起了眉头,“只是这河西之地纵深两千余里,南有祁连山脉、北有大漠连绵,只怕很不利于作战啊。”

公孙敖赞同地说道:“陛下说得是,这仗不好打啊!纵深太大了,深入敌境作战,补给首先就是个问题。”

这时候霍去病说道:“也不见得非要补给,取食于敌有何不可?”

“取食于敌”这四个字一出,一时大家都没有说话,这样的战法虽说不是史无前例,但毕竟太过凶险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卫青说道:“兵贵为主、不贵为客,取食于敌,确实是变客为主之法。”

老将军李广摇头说道:“这要看具体情况!我们汉地人口稠密,匈奴人取食于我们当然容易,而我们到了他们那里,动辄二三百里没有人烟,又怎么讲得起取食于敌?”

霍去病反问道:“怎么讲不起?不就是两顿饭之间距离二三百里么?”

李广一捋胡须正要反驳,却被刘彻打断了:“好了,今天是第一次商议,主要是定个方向,大家下去都要好好地想想。除了练兵,还有很多方面的准备要做,别的不说,单是大军渡黄河,都没有现成的舟桥。”

霍去病却又说道:“也不一定非要舟桥。”

天子和众人的目光同时投了过来,他只好补充了一句:“总是有办法的,特别是轻骑兵。”

李广立刻说道:“你想的不是泅渡吧?我告诉你,泅渡的风险是很大的!那可不是什么小河小溪,那是黄河!”

霍去病简洁地答道:“我想的不是泅渡。”

这是大汉的天子与将领们第一次议及河西,今天确实只是开启了一个方向,并没有确定任何细节,至于什么时候出兵、谁来领兵,这些统统都还谈不上,刘彻就是希望大家下去之后,都能沿着这个方向好好地琢磨琢磨。

从宣室殿退出之后,卫青看看四周无人,便叫住了外甥,“去病,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霍去病站住看着舅父,卫青则尽量和缓地说道:“现在有一些传言,说你练兵的时候太过任性了,不恤士兵、赏罚无当……”

霍去病的眼光闪了一下,不过口气却相当轻松,“请问我是怎样不恤士兵赏罚无当呢?”

“你是不是把每支箭上都刻上了兵士的名字?”

“是编号。”外甥纠正道。

“我知道是编号,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有人议论说,这可真是自古未闻的严苛军法,只要放偏一支箭,都要找到是谁放的!不但要在烈日下加倍练习,而且下次再偏就是四十军棍,是不是?”

霍去病有些激动了,“舅父!您知道我们练的是什么,是朝军旗正前方放箭!这有多危险您是知道的!平时训练稍不严格,战场上误伤的概率就会成倍增大,而被误伤的可能是刀尖、甚至是主将!一支箭放坏了如果有这么大的干系,我凭什么不应该知道是谁的责任?”

卫青沉吟着,霍去病接着说道:“责打军棍算什么?打完军棍能练出来的还算不错了!关键是对于练不出来的人,就得有一个发现一个、有一个清理一个,浑水摸鱼能行吗?”

卫青终于点了点头,“这也罢了。还有一件,一个人随便一句话,你就给他记了一大军功、赏了二十金是不是?你这不是招人议论吗?战场上立多大功才有这个赏格!”

霍去病却道:“那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吗?因为这一句话,纵队内侧向两旁放箭再也不会误伤了!这句话难道不值一个军功吗?”

随后他解释了这句话的来龙去脉:原来旋刀纵队中,要求后排内侧的兵士向两旁放箭,然而,他们的外侧就是正在挥刀接敌的战友,若是插空放箭,不仅射速会大受影响,误伤的可能性也相当大,而且难以统一口令。这个难题很久都没有解决,直到有一天,高不识听见手下有个屯长说:“站起来放箭不就高了吗?”高不识一听就连连摇头,“骑在马上,站起来比坐着又能高到哪里?”没想到这个屯长又说:“把马镫上加个钩子,到时候往上挂点,再站起来不就高了吗?”高不识大喜,立刻报了上去,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困扰已久的问题解决了!所以霍去病记功重赏了这个屯长。

卫青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不但明白了,而且是完全地放下心来了。

对卫青来说,外甥年仅十八岁而统御万人,身为长辈的他一直都在担着心,唯恐这个年轻人出什么差错。外甥的军营他不宜去得太勤,可是他的心是时刻牵挂着那边的。今天听了这番解释,他的感觉是很欣慰的,兵法云“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喜者,赏之。”这个外甥虽然一向嘴硬,甚至在圣上面前都表态不会“细细读”古兵法,然而看他的赏罚,却是完全合乎兵法道理的。

但他还是追问了一句:“站那么高放箭,能稳么?”

只听外甥简单地答道:“练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