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起,门外那片黄灿灿的油菜花就不停对我留情,我往左走时,它们摇晃着脑袋跟随着我,我向右偏移时,它们变了浅色的脸扭头注视着我,是一幅画,一首诗。天色渐渐暗下来,金黄色变了浓重的鸡蛋色,最后慢慢像了紫色,黑夜就一眨眼间来临了。我背着书包总要在田间的小路上慢慢吞吞的欣赏一下满是蛐蛐歌唱的画面,它们不愿露出头,是害羞的样子。我看着深蓝色布鞋上沾了泥土,脸庞处露了几丝紧张,奶奶一定又要说教我了。我家住在村中最漂亮的地方,周围环绕着山,有的山头很矮,给你一种亲切感。往远走山就越发的高了起来,那是一种不可冒犯的尊敬,它们矗立在那里很久了,从我睁开眼睛时,奶奶就把我放在她的背篓里,那时候的奶奶别提有多美丽。路上遇到一些长相凄美的花朵,奶奶愿意把它们折下来别在耳朵处,几缕清风扫过奶奶的头发,连橘黄色的花瓣都跟着头发转个弯淘气一番。奶奶每每拿着锄头一边翻土,一边要歌唱,用着我们的方言述说一些只属于她同爷爷的悄悄话,我就坐在土地上手里抓着菜篮子,周围许许多多小虫子调皮的绕着我的鞋走来走去,看看我的鞋面太光滑,于是它们又跟随着漂流走了。太阳下山了,奶奶就会大喊一声“颜颜,拿上篮子走喽。”我就跟随在奶奶伟岸的背影下一同往回家的路走去。我把门口的灰尘用脚扫了些,看着屋内亮着灯,知道了爸爸回家了,于是我开心的打开了门向里屋跑了去,爸爸的下巴满是胡渣,妈妈还在的时候就不停的嫌弃着爸爸的邋遢样子,每每妈妈从市里赶集回来后,免不了一场冷嘲热讽。我躲在奶奶温柔的怀里隐约还是能听到妈妈说爸爸无能的样子,我摸着手背上嘀嗒的湿润后抬头看见奶奶挂了串的眼泪。妈妈在厨房做饭时告诉我说,她工作的饭店常去一位大学毕业的男人,说不定可以给我补补英语,她那时眼中的星光足以抵挡一切黑暗,她常握着我的肩膀说“一定不要嫁无能的男人。”我那时已经猜到了后来的一切,爸爸去市里打工时,我拿着满分的试卷走了好长的路想要炫耀一番,没见到爸爸却在拐弯处的一家服装店看到了妈妈那满面笑容的模样,身旁的那位恐怕就是那位有才华的年轻人了。我愣在原地不断想着妈妈那带着颜色的笑容,直到试卷被风卷了去,我踩着不合脚的布鞋追着我的满分试卷,狂风大作的时候,周围的塑料袋也要冲上天空作祟了。
爸爸抱着我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了浓重的酒精味道和烟草香气,奶奶无奈地拿着晾干的菜走了出去,我摸摸已经沉沉睡去的爸爸,妈妈不过追随她的世界去了,我们的世界总是恰巧的隔了开来,我把厚实的棉花被子盖在爸爸的身上,却迟迟的不敢走出门去,奶奶总喜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做些让我揪心的事情,我把书放在桌子上睡着了后,奶奶踩着轻轻的步伐一点点拿起我的课本,拿起我的作业本,认真的翻开来看看后就塞在了我的书包里,紧接着她要带上老花镜仔细的用布子把我鞋边的泥土擦干净,关了灯后奶奶就不见了踪影,她是到她的世界去了。奶奶早上为我做饭时,总要把最近学到的词语说来给我听,奶奶不认识字却是有文化,比如她一直告诉我要善良,要认真做事。这些文化直到后来也不会有人教给我了,我抱着奶奶佝偻的背,夸她是最聪明的人。奶奶耳朵也有些不大好了,有时听见了还会害羞的躲开我的怀抱,像个刚刚入学的孩子一样。就在我决定要陪着奶奶一辈子时,爸爸回来说要搬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那里有人为他介绍了一份修车的工作,爸爸执意要把奶奶带去,奶奶躲在她的小房间里久久都不愿意开门,爸爸在忙碌的收拾行李,我扣着木板门等候着奶奶,奶奶一定又抱着爷爷那黑白像在房里哭泣了,听奶奶说爷爷当年是他们那顶帅的男人,当我出生时爷爷还抱着我一起照了相,爷爷是参加过战争的人,身上满是一股浩然正气,和那种联大里喝茶的正气不同,爷爷还拥有一种倔强的脾气。我常常在过年时望着爷爷的照片,仔细搜索着看能想起什么蛛丝马迹,我记事时的那一年,爷爷就离开了我们。眉宇间有一种感觉是我感受到的却不能证实的,我悔恨自己没能早些留住这些感觉,随着岁月的洗礼,我的个子一下下的长了起来,村里的老人一个个的都离开了,王大妈肥胖的可爱脸离开了人世间,她做的豆腐嫩出了水,村里的人都说以后是吃不上了。李大爷不久也离开了,她的老伴随后就跟了去,那年我的胃口越来越大,奶奶不停地在别人面前夸我是个大个子。直到那磨豆子的磨盘长了片浓密的青苔,那老爷爷们抽的烟卷发了黑,那痒痒挠终于折断成两半,我才明白过来。时间是有限的,他们把时间剩了下来推给我们后就只能离开人世了。新世纪还是继往开来的一发不可收拾,人们要大踏步的走在世界的轨道处,我们村里的油菜花也被连根拔起扔到泥地后被腐蚀了。最终那里会长出一栋栋小二楼,根基不像油菜花那样脆弱,不会一碰就晃动,也不再随着我左右舞蹈了。奶奶仔细的要把爷爷的像包好,边边角角用手塞好,迟迟的停了很久后,看到不会再露出破绽,才放心的放在箱子中,走的时候还轻轻的抬起来。我不了解奶奶对爷爷的感情是什么样子,我听着爸爸锁了大门时铁链子的声音,刺耳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耳膜,我的眼泪被震了下来,一滴滴要洒在这片熟悉的土壤中,这里伟岸的山还有满地的音乐演奏家,我背过身子一点点挪着步,我书包里留着的粘着这片土地的花朵,正在慢慢枯萎,是一首歌。
我们租的房子在城镇中,爸爸就在修车行住着,一周回来时会带给我一堆糖果。他说老板是个好人,每每过节时,爸爸会带着很多水果和蔬菜回家,奶奶开心的拎着菜就到厨房去了,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床头是爸爸在一次赶集时给我买的粉色洋娃娃,她天真的张着眼睛也不歇息的感受着生命的味道。虽然手部处断了线,不过奶奶很耐心地缝制了一遍,我为她安置了睡处,给她讲一些家乡的故事。自打来了这里后,我和奶奶就相依为命,爸爸没有足够的钱供我上剩下的小学,于是我就有大量的时间在家里给奶奶讲故事,书都是二手市场买来的,有一条街道里摆着许多书摊,全部都是两三块一本,小孩挤着满满当当的,盗版书除了纸张不好,有些错别字外完全符合我的要求。家里堆着一地的书,我有时就躺在地上给奶奶放声朗诵,奶奶躺在露着棉絮的碎花垫子上,安静得听我讲清朝的故事,或者她已经沉沉的睡着了。我有时候会陷入灰姑娘的童话故事里,西游记有太多不认识的字,爸爸从别人那里借来一本厚实的汉语字典,周日下午的时光总是特别快,爸爸虽然不认识几个字,但他总会陪着我一起看书,有时候他会整晚的读着西游记,爸爸走之前总是摸摸我的头低声地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只是爸爸扭头就又工作去了。再后来爸爸带回了一位衣着朴素的女人,奶奶没有说什么就去做饭了,一个剃着寸头的男孩从她身后走了出来。女人带着一双绛紫色织起的围巾,穿着红色的宽大的外套。“阿姨在这里住些日子,你对阿姨好一些。”爸爸温柔地接过了女人那个硕大的编织袋,女人的声音很好听的,她清脆的摸着我的头发,那种刺痒的感觉让我发觉恐慌,“你叫乔颜颜吧,这是我儿子叫曲靖。”我想着就伸出手掌希望可以获得一些回应,曲靖低着头久久也不动弹,大人们打趣地走向了奶奶的房间,客厅里留下了我和这个酷酷的男孩儿,他抬头看看窗外的模样,又皱着眉头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最后选择了一块他认为干净的椅子坐了下去。夕阳正好铺在了他的鼻翼两侧,那懵懂干净的脸庞被阳光明媚地复印了下来,直到很多年后,我总能想起他那纯粹的模样。
过年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准备着,曲靖也正式成了我的哥哥,爸爸和阿姨挣够了第一份上学的钱,哥哥躲在房间里把所有课本都撕毁了,那天他被阿姨狠狠地用木板打红了手,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会去上学,手上的红晕久久散不去,我握着他的双手放在暖炉旁,轻轻用毛巾为他擦拭着,他的眼睛雪亮着盯着我,微笑时脸庞处带着梨涡,他让我上学时必须考第一,不然他可不要一个成绩差的妹妹。那时候我们只相处了几个星期,他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每天弹着他那把嘈杂的吉他,我听着房内没了声音时,就一定要敲敲门,确认他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于是他在房内弹吉他一整天,我在客厅就着阳光读书,也是一整天。我总在天气晴朗的时候跑到书店里坐在台阶上读最新出来的名叫明朝那些事儿,和我一起的有许多小朋友,他们痴迷的拿着彩页的图画躲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着内容,最后总要被父母拽着才能离开书店,父母往往集中在书店的二层里,大家争先恐后的买着各类启发人才的书籍,我独独站在二层名著书籍边,这里的书最便宜,例如庄子一书只要几元钱,但旁边一本现代名人讲解的庄子就可以卖到二十元还多,所以我也有幸在这空荡荡的区域把一本红楼梦买回了家。那天晚上奶奶睡着后,我就整夜躺在客厅一把破旧的竹椅上趁着昏黄的灯光一页页地翻看着。哥哥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边,他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房间的灯通常整夜的开着,他一头蓬松柔软的齐耳短发总比我那毛躁的头发好看的多。他看看我倒在椅子上并无大碍就转身又回到他的世界了,过不了几天后我才发现他总在半夜醒来好几次,那几次我都热衷于晴雯的离世,没想到哥哥会安静的坐在我身旁的椅子那么久。屋外雨下的大了许多,我们的房子就会跟随着老天爷下起雨,一滴冰冷的雨偷偷爬上了我和奶奶的床,我连忙起身查看了房顶的情况,奶奶仍然熟睡在她温柔地世界里,我静静的拿起了一个红色的印着鸳鸯的瓷盆放在了奶奶的脚边,奶奶呓语着翻了身子,我把奶奶皱起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原先老家也是这样漏雨的时候,爸爸和奶奶会轮流等着水满了再倒掉重新等待,日子必须一天天好起来,我拍拍打困的脸端坐在床边,起码奶奶不能再回到往日。当奶奶不用再去那么远挑水时,她一边拧着生锈的水龙头,一面露出了她那小巧的牙齿微笑着,她明白爸爸在让她的晚年享享清福。
不一会儿我拿着脸盆去往哥哥的房间门口,想看看他的房间是否漏着水,想到哥哥曾经嫌弃家里那咯吱响的床板,我悄悄地开了门缝往里瞧着,哥哥房里的灯还是一如往常的亮着,照耀着这晚上的黑暗,哥哥独自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他那把破旧的吉他好像我的洋娃娃一样,就算他睡着了也要触碰着它。我朝屋顶看看还好没有漏了下来,于是我走到台灯处关了灯,本打算安静的离开,寂静中传来了一阵阵喘息的声音,缠绕在我的耳边抓扰着我的心,我紧张的依旧开了灯看了看没了声音才安静的离开。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如此害怕在黑暗中,从城里回来时已经天黑了,爸爸和阿姨想在周末做些别的活计所以我和哥哥进城去看他们,回家的路上哥哥一句话也不说,我习惯地蹦蹦跳跳的走在前边玩弄着沿途的石子,夜幕终于要升了起来,我看着哥哥愈走愈慢的步伐不耐烦的在他旁边唠叨着,哥哥一个迈空摔倒在了台阶处,我紧张的看着哥哥倔强的又起了身一瘸一拐的独自走着。我安静的跟在哥哥的身后大声的唱着歌,他是夜盲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的我只发现了他肯定像有些小孩一样害怕黑夜。我随便乱唱着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希望可以为他带来一些晨时的朝气,他瞪了我一眼企图让我安静下来,可他那鼓起的小脸蛋儿只有一番可爱和淘气,最后他终于受不够我的歌喉一手捂住了我的嘴,他的呼吸就藏在我的脖颈处,手掌炽热的贴在我被风吹干的脸颊上,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他的体温,与我不同的,是有体温的茉莉香。他明显感受到了我脸颊的干涩和冰冷,眉头紧紧地皱成了干净的八字,“赶快回家吧。”他清脆的声音直到现在还围绕在我的耳边,他把身上那件黑色的夹克脱了下来披在我的身上,一把抓着我的手贴在他的腰际,我害羞着接受了他的恩赐,毕竟这样的人在我的生命里为数不多。我准备好了要去上学的书后就紧张的摩挲着椅子的纹路,奶奶更是高兴的把两颗鸡蛋装在我的书包里,嘱咐我中午一定要吃饭。我攒着钱想要买一份礼物送给哥哥,于是同学邀请我吃午餐时我只能躲在操场的角落里默默的被遗忘,哥哥是2月初的生日,在那个只有梅花才有资格盛开的时节里,我忘记了那些中午是怎么过来的,除了下午上课时有些头晕外一切都好说。哥哥每天都会拿着吉他出去,很晚才会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关心,除了他每天都会带回许多好吃的点心给我和奶奶吃。哥哥每天早晨都会扶着奶奶的手带着她到公园里散步,有时候我半夜醒来就发现奶奶偷偷地跑到了哥哥的房间里陪着哥哥说话,我把奶奶压解到石椅上便开始了审问,“你是不是喜欢哥哥不喜欢我了。”奶奶紧张的模样让我开心了许多,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罪行,我如痴如醉的享受着阳光的味道。渐渐地爸爸和阿姨在城里开了自己的小超市,哥哥跟着一个乐团四处奔走演唱,奶奶守着房子等着我们的归来。哥哥必须要上学了,我站在爸爸面前恳求他可以出钱让哥哥上学,哥哥拿上书本的一刻眼神里充满了黯淡,直到我站在公安局门口看着他疲倦地从里面走出来,他瘫倒在我的脚边,脸上满是一种愧疚,他的瞳孔是那样的透明,看的见他每一首歌的名字。“我好像不适合读书。。”他回荡在空气中的叹息声,我自然是不管他的想法,第二天早上我逃了课来到了哥哥的学校里,在办公室里的一上午我都缠着哥哥的班主任,希望她可以忘掉这次打架斗殴事件,我抱着这位带着眼镜的女老师的腿,做在地上蛮不讲理起来。老师终于被拉红了脸答应了我,那天我被叫了家长,爸爸站在老师面前对我逃课事件不停的道歉,回到家里后我被罚站角落。奶奶不断地摆手让我歇息会儿,哥哥默默地进了房间一整夜没有出门,我开心的站着笔直。只要哥哥不会放弃就怎样都没事,我已经学会了将哥哥的罪过牵引在我的生活,终于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时,我发现哥哥已经离开了家,从那天起哥哥总是点着灯读书,他慢了很多拍节奏,我拿着书像往常一样坐在哥哥身旁同他一起学习了拉下的课程。
我拿着为哥哥买的吉他的谱子跑到他们学校门口等待下学时,从里面走出来的成了两个人,哥哥很大方很自然的向女生介绍着我的身份,女生是他们学校的校花,脸颊细腻白滑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她鹅蛋似的脸庞上挂着晶莹透亮的桃花眼,瘦高瘦高的个子挡在我和哥哥面前。那晚我独自在被窝里哭泣了一夜,妈妈和那位叔叔一起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风天气,一阵阵扎在我的手心里,没有人能瞧见。我忍着疼痛打了耳洞,照着那个女生的样式买了同样的耳钉,就算耳朵红肿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在意,我痴痴地抱着洋娃娃,企图她能为我解答一下我世界的发展趋势,为什么妈妈跟了帅气的叔叔,为什么爸爸要娶一个美丽的阿姨,为什么哥哥也沦陷在了别人那里。直到哥哥拉着我的手把我拖进了医院,我感受着酒精涂抹在耳边凉意的温度,看着哥哥咬着下嘴唇注视着我肿起的耳垂,我心里莫名的兴奋了起来。当我带着男生第一次见哥哥时,看着哥哥一捶打在男生的脸颊处,我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挽留的方法。夜里睡着的时候我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到从前了,我亲吻了奶奶的手臂安心的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