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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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中秋

中秋不是节日,是那个人的名字,具体说是幺爸的名字,因为我不喜欢他,常在爷爷跟前称呼他那个人。

那个人来我家时,穿一件旧中山装,衣服领子都已泛白,衣襟处一大块补丁,针角扭扭歪歪的。与之不相称的是,他背上斜挎个磨得锃亮的二胡。

他木讷地站在我家堂屋里,爷爷眯着眼睛,手中的旱烟咝咝地冒着青紫色的烟,良久,爷爷才发话,留下来,就叫中秋吧!那个人瓮声瓮气地说,行!

谁都清楚,中秋是幺爸的名字,他生在八月十五,爷爷给他取名叫中秋。幺爸是去年冬天开着拖拉机从崖上翻了下去,留下幺婶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好多人劝幺婶改嫁,她舍不得孩子,这事就这么一直搁着。

那个人是隔壁大娘的一个远房亲戚,和爹两个人过日子。去年爹过世了,一个人在外四处流浪。也难怪,条件好,谁愿意背井离乡地做上门女婿,更何况改名换姓啊!

我奇怪地问他,为何答应爷爷要改名换姓呢?他说,改就改了吧,名字不过是一个人的代号,叫什么都一样。就像阿猫阿狗的,只要叫得响就成了。就这样,他在我家做了上门女婿,那个年月,上门女婿是不招人待见的。

孩子们好奇他的二胡,都不住地用手摸摸,他也不恼,只是说,小心扯断了弦。乡音挺重,孩子们哈哈大笑,跟在他身后捏着鼻子学他说话,那样子,有更多戏谑的成分,他好像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是一门心思拉他的二胡。

那些吱吱唔唔的二胡声,在幼小的孩子们看来,就像哭一样难听。我坐在他身旁说:“哎,你到底会不会拉二胡,二胡是让人高兴的。你这像哭。”他看了看我几眼说:“长大了你会懂我的。”我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那时候,总是奇怪,大人们怎么喜欢他拉二胡呢?

他曾是一个流浪的戏子,一个人跟着皮影团拉二胡,偶然也吼两句秦腔,不过,到了我家后,他多半和幺婶在地里忙农活,他没有时间再拉过二胡,也很少吼秦腔。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一家人团圆在院中,娘和幺婶们准备了好多月饼,还有葡萄、梨等水果,一家人围在院中拜月亮。

娘对那个人说,中秋,把你的二胡拿出来给孩子们拉两下。

他说,行!

好久没有听见他拉二胡了,孩子们也拍着手高声唱:“八月十五月儿圆,爷爷给我大月饼,月饼圆圆甜又香……”他的二胡适时地响起,凄切而婉转。月光下,我看到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爷爷磕掉旱烟锅里的烟丝,对那个人说,明儿带上孩子们回去给你爹送点纸钱吧。他显然有点诧异,但他没有再多言语,只说了一句,行!

从他的老家回来,他显然比平常话多了。偶而在农闲时,给我们拉二胡、讲三国。他总是在讲三国的时候说,论天下大事,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总围坐在他的身边,问为什么?他也不恼,一遍又一遍地举例,从三国举到现代的制度变革。满腹经纶的样子。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对他有了一种无形的迷恋和敬佩,一到放学,总是急匆匆放下书包,便直奔他那里,缠着他讲故事,讲《水浒》,讲《红楼梦》,那时候,电视非常少,我们那点历史典故都来源于他。不知不觉间也换了称呼,开始叫他幺爸了,他也爽快地答应着。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的工夫,孩子们都已长大。去年中秋节回老家,看到了幺爸。幺婶早已过世了,只留下幺爸一个人,木然地拉着二胡,乱蓬蓬的头发,早已像冬天的荒草。他拉着我的手,又开始给我讲三国,我找借口放下月饼逃了出来。

我不解地问娘:“娘,幺爸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娘感叹地说,苦命的一个人,太重情了。你幺婶过世后,他天天带着二胡坐在幺婶的坟头前,风里来雨里去的,从来没有间断过。就这样,那两个孩子时常回来给他整理一下家,时日久了,谁又能顾得了他呢?不过,他现在还好,天天拎着二胡跟着秦腔自乐班唱戏,奇怪,他从没出过错,现在多半唱的是《周仁回府》里哭妻的那段。我惊奇娘何时也知道秦腔的唱段,她笑着说,你幺爸天天唱,耳朵都磨出茧了,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