奄奄一息。
我只能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现在躺在床上老人的样子。
原本尚还有些精神头的老人，此时已是面色苍白、形容枯槁，气若游丝，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片刻前，几个戴口罩的医生快步走进来，检查了一番，然后出去。就是这时候龙先生拉着我往病房走，正巧和出门的白大褂擦肩而过。
路过的时候，医生嘱咐我们说：“你们两位也是病人家属吧，赶紧进去，听听老人家最后还有什么交代吧。”
我心里一惊，同时根本不敢相信，刚才还好好谈话着呢，怎么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是不是搞错了？
龙先生拧眉，表情深沉，也有点不敢相信，征询地看向医生。
医生只是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再然后，我们赶紧进来，就看到了老人此时的场景。
我蓦然了解：原来那时她醒来，已是回光返照之景，燃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把心里想说的都说过了，再没有牵挂，便该撒手离去。
我们站在这里的四人，届时就将要送她最后一程。
宁安安伏在床边早已哭成了泪人，梨花带雨，透明的泪痕在脸颊缓缓滑落，哽咽不已。宁叔叔站在她身后，宽大的手掌放在她的头上，温柔摩挲。
生老病死是常事，人到七十古来稀，时候到了，再好的医生也是无力回天。我们又能怎么办呢，纵使再舍不得。
短暂的接触，我很喜欢这个老人，虽然并不熟识，但是她给我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和奶奶在一起一样，慈祥温和，以及长辈对晚辈的眷眷之心。
“小宁……安安妈妈去的早，我一直把你当亲儿子……以后安安的事，就靠你一个人了……”老人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
声音太小，若不是悉心去听，几乎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宁叔叔点头，“妈，您放心，我都知道。”
“安安。”
“外婆，我在呢。”宁安安哽咽着，握住了老人的手。
“别哭……别哭。人总有这么一天的，看到你们年轻人这么恩爱，我也就放心了……记住我说的话，珍惜眼前人，遇到了对的人，就不要轻易放手……”
和那时对我所说一样的话。
宁安安不住点头，眼泪滴在素色的床单上，“我知道，外婆，我知道……”
安心了，接着，老人的目光又看向我。
临终之时这么在意一个认识不过一个多小时的人，我虽觉得奇怪，但也没多想，走上前去，和宁安安一起半跪在床边。
我伸手抚了抚宁安安的背，以示安慰，然后凑在她耳边，说，小宁老师，哭鼻子会让我看笑话的，喏。私下递了纸巾过去。
她侧首看了我一眼，夺过我的纸巾，勉强止住了抽泣，只是默默眼泪。
“外婆，您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吗？”我轻声问老人。
老人的眼睛几乎完全睁不开，吃力的断断续续说：“小伙子，我…我把安安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她。”
我说：“您放心，我会的。和您的承诺，我都会兑现。”
宁安安低着头咬着唇，不知道在想什么心思，没有表示。
老人急促的喘息，说：“我相信你……你、你还记得我…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眼看病榻上的老人就要坚持不下去，我也红了眼圈，鼻头酸涩，点点头，“嗯，记得。”
“记得就好。就好啊……人呐，应该记得的事就要记得，想做的事情就要去做。人活一辈子，不要辜负别人，更不要辜负自己……”
……………………
到底还是走了，正如老人自己说的，时候到了，想不走都不行。而且她还说，躺在床上那么多天，也没事儿做，尽拿去想心思了，早已经做好了随时撒手人间的心理准备。
坦然面对死亡，不是每一个将死之人都能有这样的心理，这说明她并没有觉得回首人生时，有让自己无比后悔的事。
可到底还是有遗憾的，没有真正亲眼见证孙女得到归宿和幸福。
我倚着墙壁，想起老人说的，不要让自己后悔，也不要在意世间那么多虚伪的条条框框……等到我也离开人世的那一天，我能像她一样洒脱超然吗？
我是否会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没有做的事，还有遗憾等着我去弥补呢……
龙先生走过来，问我：“小子，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一些很奥妙的东西。你呢，你又在想什么？
龙先生吸吸鼻子，说：“我在想，我家那位年纪比陈姨还大，要死也应该是她先死啊……”继而他摩挲下颌，琢磨道：“难道还真是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我不禁流冷汗。
这么编排自己家的直系长辈貌似不大好啊……
“宁叔叔他们呢？”我问。
龙先生神情不复玩笑，严肃起来，道：“把陈姨的遗体暂时送到停尸间了，之后还有火葬场和殡仪馆要联系。他很忙，还要订墓地。他其实没有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看得出来。
宁叔叔表面平静，但实际上内心同样悲痛难忍。老人把他视若己出，他又何尝不是将她当做母亲对待。但他是男人，又是一家之主，总不能和宁安安一样哭哭啼啼六神无主。
“唉——”我只是叹息。
记得当年外公去世，我还只是个读中学的孩子，看着烧给他的纸钱化成的灰烬，在火焰生起的热浪中冉冉飘升、舞蹈、陨落，只觉得生命这一遭真的无解。
直到现在我还说不上来那时的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只记得自己没有哭，母亲望着墓前焚烧的火堆，簌簌流着泪。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有些人，失去了，才觉得格外珍贵。
所以我对家人都很好，因为人生就这么长，在一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所以我很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小子，别以为这就闲下来了，你还有任务呢。”我正感慨，龙先生却调侃道。
我苦笑。
宁叔叔忙着老人的身后事去了，没有时间陪宁安安，便把她托付给了我和龙先生。
说是“托付”，其实没那么严重，只是想让我们安慰安慰她而已。
宁安安一直没办法接受外婆去世的事实，一个人缩在坐凳上愣神，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的模样。
龙先生和宁安安不熟，这事自然落在了我头上。
我不是很会安慰人，但这时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坐在了她身边。
“安安……”
呸呸呸！
刚一出口，我差点没忍住扇自己一巴掌。都是之前跟老人家谈话的时候被带跑偏了，这个称呼都没来得及改过来。
幸好她在伤心，没有听出来哪里不对。其实她根本也没有理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其实是个在某些方面很沉闷的人，比如容易冷场，所以安慰别人的时候我会注意更加细致一点。
“总之，我不会劝你坚强起来，亲人离世，不伤心难过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哭一哭也好。”我说，“但外婆在病房里有单独跟我交代过一些事，你不想听听么？”
听到这里，她才愿意转过头来，眼圈通红，梨花带雨地看着我。
宁安安本就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子，萝莉的身高和面孔，此时便如同一个瓷娃娃一般，易碎的让人心疼。
我学着外婆轻缓温柔的语调，缓缓叙述起来：
“外婆说，小董啊，你别看安安总是一副很强势、很厉害的样子，但其实她心里和别的小女孩子没有区别，很脆弱很胆小，她需要有个男孩子来保护她爱护她。如果我去世了，那么她能依靠的除了她爸爸，也只有你了，到时候你就告诉她，其实外婆很爱她，即使离开了，这份爱也不会改变。而且也能够有人代替我给她的爱，不管是爸爸，还是爱人。所以没有什么好伤心的。你们两个要好好的，她想哭的时候呢，就记得把肩膀借给她，或者让她抱着你，只要你哄她一会儿，她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睁着眼睛也没打草稿，说了一大串谎话。
宁安安静静地听，再然后，她说：“骗人。”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骗人。”她重复。
我慌忙解释：“我没有骗人啊，外婆真是这么说的。可能有一些小细节我记错了吧……”
“外婆她不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宁安安面无表情，很冷静的说。
完全被拆穿了，我尴尬不已，干笑，垂死挣扎：“真的是这么说的啊……”
下一瞬间，我却凝固了起来。
因为坐在我右手边的宁安安轻轻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还往我身边缩了缩身子，就像是冬日里试图在主人身边寻找温暖的小动物。
切实感受到身边女孩子的温度，我却心无杂念。我的角色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替代充当的，因为我只是董先生的替身而已。
“安安……”
“你知道吗，有一个瞬间，我觉得其实我很喜欢你。”她平静的说。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人手足无措，仔细一想，她可能是把我当成那个人了吧。
我说：“宁老师，我是苏……”
想了想，我没说下去。那就让她继续当我是那个人好了。那个人的话，总比我能带给她更多的温暖吧。我在她的眼里，只是班里学生的哥哥而已，朋友都算不上。
宁安安没说话。我却闻到了她的发香，感受到了她身体的微颤。
“谢谢你，苏城。”她轻声说，“谢谢。”
我一怔，继而微笑，“没什么，毕竟我就是个滥好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