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明白，但其实我根本不明白。
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不正是人有理性么？动物完全凭着兽性和原始本能行事，而人却能克制自己的感性和冲动，所以人性才显得比兽性更加高贵与杰出。
若是彻底摒弃了用来限制人类行为的道德与规矩，那么人和动物还有什么区别？
伦理、道德、法律，这些常识都是这样不可僭越的存在。一旦妄图尝试突破挑战，不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是不可能有个尾声的。
我不想头破血流，也不想看到别人头破血流，更是因为本就没有头破血流的必要。
常识之所以是常识，正是因为人们公认其存在无可替代的合理性，既然是合理的，那么我们就没有去挑战的理由。
“人到这个年纪，都看开了，想了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可顾虑的。”老人却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温和而笑，“小苏，可能你现在不能明白我说的话，我也知道我说的可能你真的很难接受。但我是真心希望你们年轻人不要重蹈我的覆辙，也不要到了我这个时候再后悔。那个时候，后悔也已经晚了……”
她长长一叹，虽是无言，但这一叹之中，道尽沧桑。
我不禁想到，莫非这祥和的老人也曾有何种放不下的遗憾吗？
但无论是怎么放不下，如今也没有时间去弥补了，时日无多，就连说段话也要间隔两句休息一阵，也只能将这份遗憾带到坟墓中去了。
是以，我骨子里感性的那一部分全都涌现而出，不止同情着她，也觉得人生实在太多无奈与遗憾，使人徒增伤感。
“小苏，有件事我还想问问你，不知道是不是很冒昧……”
“外婆，您说。”
“我想知道，刚才你对安安说的那一番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演戏而已？”她认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期待，热切着。
可惜，然而我却不能回报她这份期盼。
我默然摇了摇头。
老人有些诧异，“可我看安安对你……没什么，是我心急了。”话到一半她便改口，洒脱笑了笑，只是多多少少能看出遗憾的神色。
“小苏，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趁安安不在，我跟你说句实话，”老人露出孩童般天真嬉戏的笑容，我俯身下去，她在我耳边低声悄悄对我说：“其实啊，比起之前那个小董，我更喜欢你。”
我不禁哑然失笑。
“外婆，您过奖了。”我苦笑，“实话跟您说吧，宁老师她可不待见我了，要不是我和那位长的有点像，她是怎么也不愿意找我来的。”
老人只是笑笑，却没多说。
“虽然安安没这个福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记住，珍惜眼前人，能把握住的幸福，就不要轻易放手。”
我点点头，“记住了，外婆。”
她闭上眼，我才发现她的面色变得比先前更苍白了些，呼吸节奏也更加急促了。似乎方才和我聊天花去了很多精力，累了。
怕她身子撑不住，我赶忙跟她说：“外婆，您先休息，别说话了，我去给您倒点水来。”
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嗯了一下。
我扶她喝了点水，然后把床放平，让她躺着舒服一点。
“您安心休息，我去给您削水果。”我说着，正要起身去拿水果，老人却在后面唤我一声：“小苏。”
我转身笑说：“别操心其他事了，您老人家就闭眼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事等您好了咱再聊。”
她却轻轻地摇头，神情肃然，说：“不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挺多久我自己心里清楚，有些事要是不趁活着的时候说完，就没机会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没有见过所谓的回光返照，也不知道到底是种怎么样的情况，但我却看得出来，老人可能真的快要挺不住了……
不可能去直接同意她的话，却更加说不出安慰无事的话来，我只得无言看着她。忽然再度感到了生与死的沉重，萦绕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劳烦你，帮我把安安和小宁都叫进来，我有话跟他们说。”老人急促呼吸着，面色白得像纸一样，艰难说道。
看到这幅光景，我心里清楚，老人家也可能已经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想要交代些后事了。
没有拒绝的理由，忍住心中的悲戚，我点点头，“哎，我这就去。那我身份的事……”
“好孩子，我求求你，就当我不知道，帮安安把这出戏演完吧。为了我这老婆子，也难为她了。”老人眼皮合上、再睁开，眼角划过一道浑浊的泪水。
这对祖孙间的感情叫我动容，更让我对此肃然起敬。相互的欺瞒，其实正是相互间真挚的爱的证明。
常听人歌颂爱情的美好，但亲情，有时比爱情来得低调内敛，却更加感人至深。
我示意自己明白，便离开床边，走向门外。
身后，只听到老人一声沉闷悠长的叹息……
………………
“陈姨在里面都跟你说什么了？”站在窗外的天台上放风，龙先生一边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场景，一边抽着烟问我。
我说，保密。
龙先生回头，觉得好笑，“对我还保密？”
我耸耸肩，跟他说，不止是对你，还有躲在角落里的你那三个特警保镖。
龙先生余光打量穿着便衣隐藏在暗处中的几人，神情不悦，冷笑道：“那几个家伙才不是什么保镖，顶多算是来跟踪监视我的。”
我笑笑，也懒得和他争辩这种无须挂怀的细节。
回头瞧了一眼，隔着一条过道的不远处，病房的门关着，通过门上镶嵌的透明窗依稀可以看到，宁叔叔和宁安安围在床边，和床上的老人交谈的情景。
宁叔叔神情无比肃穆，宁安安更是几度落泪。
转回头来，我不忍再看。
不论生离还是死别，都会让人痛苦，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什么都做不到。我不喜欢武力解决一切的论调，但也偶然会痛恨自己的这种无力感。
我放眼远眺，想起了离开的杜小洛。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心情好不好。今天的风有些大，出门的时候要多穿一点啊，不要再随随便便穿着薄薄的洛丽塔装就出门了。
“你一定在想一个女人。”
身边有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这么说，我回过神，看向龙先生。
“何以见得？”
他看着我，用手指指了自己的眼睛，笑说：“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的。我还知道，你在想的不只是个女人，还是对你很重要的，却又见不到的女人。”
我稍稍诧异，便说：“那还真是神奇啊。我倒想问问您，想没想一个女人，光凭眼神怎么看得出来？”
龙先生缓缓吐了一口烟雾，那雾如梦似幻，在他面前飘荡，而他就看着这团雾一点一点在风中淡去，最终完全消失不见。
他再度目眺远方，用一种怀念的语气，诉说道：
“因为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经常会露出你刚才那样的表情，而且一发呆就是很长时间。我觉得好奇，就问他，远处到底有什么风景那么好看，你一看就是那么久啊。他却微笑着跟我说，当一个男人登高看着远处，眼神中会不时露出欣喜和怅然，那么他多半是在思念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一个难以相见的女人。”
“你呢，你在想谁？你的女朋友？”他问。
我低头默然。
“啊，我懂了。”龙先生忽然就点了点头，露出遗憾和愤懑的表情，咂嘴道：“我一看你这小子就是个多情的种子，肯定是有事没事就喜欢把爱洒向人间的那种，嘿，没想到你还真是。”
我还来得及没开口辩驳，他却把嘴里没抽完的半截烟狠狠丢在地上，脚踏上去，碾灭。
过来拍我肩膀，兀自走在了前头。
“走了，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时间差不多了，该是咱们进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