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一九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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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进城喝茶(1)

陆斌不再言语,挎枪拎刀,迈着大步,走了几百米,进城喝茶。

陆斌与开茶铺子的老张头儿很合得来,两人凑到一起,总免不了说起过往的经历。

“张大爷,当年我在济南府混的时候,打遍七条街都遇不到一个对手啊,可是好汉难敌四手,猛虎斗不过群狼,我到头来栽在一群混混手里。我哪里能够眼得下这口恶气?听说河南少林寺的功夫不错,我就凭着两条腿一步一步走到了少林寺,在寺外跪了一天一夜,感动了老方丈,将我收留。我从三一年开始在少林寺学艺,待了整整六年。俗话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国难当头,我一身功夫,自当从军杀敌。”陆斌边喝大碗茶,边说起自己的从军经历。

老张头儿蹲在阴凉处,磕着旱烟袋,咳嗽一声,说:“你这可是老生常谈咯。”

陆斌挠挠头,说:“不说这个了。天气这么热,也该下场大雨凉快一下了。”

“是很热,随便动动都流一身汗水。河对岸的鬼子有动静吗?”老张头儿忽然问陆斌。

“刚才几个鬼子想过桥,被我撵回去了。”陆斌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将一大碗茶水喝下去,抹了抹嘴,从怀里摸出一枚银元,拍在桌子上,说:“先预付这枚银元,往后几天我再来喝。”

老张头收好银元,额头上的皱纹挤了挤,说:“小陆啊,你说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起来呀?”

陆斌摇摇头,低声说:“张大爷,这种事可说不得。等着吧,该打的时候,总会打的。”

这两人都没有料想到,在十个小时之后,也即半夜时分,划破宁静夜空的枪声将把所有的一切拖入战争的深渊。交织着贪婪野心与仇恨怒火的生死较量即将以滔滔巨浪般的势头吞没每一条该死的或者无辜的生命。

多少年以后,身患残疾的陆斌想起宛平城那个闷热的午后,蝉鸣阵阵,热浪滚滚。在那个恍如梦境的炎热午后,任谁都没有预想到席卷华北大地的战火会在当晚被日寇刻意引燃。相隔多年的时光,旧日的感知仍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犹如漂在水面上的浮尸,以其狰狞可怖的面目将回忆者企图在心底保留的美好彻底击碎。死者丑陋的面孔,漫无边际的群体死亡,无时无刻不笼罩在生者心头的幻灭感,几乎在每一次回眸时都被迫直视的血肉模糊的惨状,这种种残酷使人无力承受。既作为英雄油然而生的悲壮感以及作为屠夫因惨无人道屠戮而生的罪孽感,这种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的感觉终其一生都萦绕在陆斌那颗历经沧桑而疲惫不堪的心中。

一声叹息从几十年后生者的体内迟疑着发出。衰老的生命在经历了多少年的坎坷之后,对死难同胞的无尽怜悯与对侵略者切齿的痛恨仍使那饱受战火洗礼的幸存者体会到生命的尊严不容侵犯。

顽强的生,壮烈的死,这是英雄的凯歌与荣耀,这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所能做的最基本的选择。

当陆斌黄昏漫步在徘徊过无数次的道路上时,他的思绪飞驰回那个极其惨烈而又充满激情的夏季。

傍晚,夕阳欲坠,晚霞如血。天地间被残阳的血色笼罩,散发着悲壮的色彩。永定河上水波澹澹,那变幻莫测的水波恰如反复无常的人心,令人无从琢磨。吉星文仍带领着巡逻队在永定河畔认真巡视。陆斌眼眸中的世界已被鲜血的颜色浸染,肃穆而萧杀,壮观而死寂,神圣而又邪恶。

卢沟桥仍被二十九军掌控,日寇心怀不轨,早就想抢占卢沟桥,继而将罪恶的黑手伸向宛平城。永定河这一线之隔是二十九军的底线,也是日寇眼中的契机。跨过这条河,宛平城触手可及,隔着这条河,似乎隔了遥远的距离。

其实,将数百米隔成遥远距离的不是永定河,也不是卢沟桥,而是二十九军与日寇的悬殊的军事力量对比。这时的日寇驻军仅有三万余人,战力明显不及二十九军。正因如此,日寇迟迟没有进犯宛平城。

宋哲元成立的冀察政务委员会与日方一直维持着和平的假象,宋哲元低估了日寇的军事力量,也小觑了他们的狼子野心,总以为战争不会突然爆发,因此暂时回到山东老家养病。二十九军全军士兵装备精良,优于日寇,再以十万之众与三万敌军相较,高下不言自明。因而二十九军将士普遍轻敌,麻痹大意。却不知,日寇既已心存吞并华北的野心,岂肯满足于与冀察政务委员会的“和平共处”?

就在二十九军将士与日寇对峙期间,日寇正酝酿着一个新的阴谋。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傍晚。

夕阳将天边的晚霞烧成灰烬,天色终于渐渐黯淡下来。天气仍然十分闷热,林间的蝉鸣声依然在凝滞的空气中飘荡,好似一个陷入粘稠沼泽地里的人在缓慢而吃力的前进,每前进一步,都要费尽全身的力气。

陆斌浑身汗渍,军装贴在脊背上,粘糊糊的,很不舒服。额头上的汗珠沿着脸颊滑到嘴角,用舌头****一下,咸咸的。陆斌嘴唇干燥欲裂,嗓子眼里几乎喷出火来。陆斌看其他在河畔巡逻的士兵,他们都被毒辣的太阳晒黑了脸,眼中流露出疲惫的神色。

一个大块头的士兵有些懒洋洋的说:“团长,就河对岸那几个鬼子,也值得我们天天这么盯着?当年在喜峰口弟兄们用大砍刀还不是把这些****的杀得鬼哭狼嚎?现如今咱们二十九军的装备比老蒋的中央军还好,鬼子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吉星文狠狠盯了大块头一眼,低声骂道:“冯大壮,你少扯淡!你以为鬼子是吃素的?喜峰口那一战咱们死了多少弟兄?小日本弹丸之地敢入侵咱们中国,这说明他们是一群不要命的饿狼!狼吃起人来,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咱们要多留神,别让这群****的钻了空子。”

冯大壮悻悻的低了头。吉星文伏在卢沟桥栏杆一侧,举起望远镜注视着河对面。对面数百米外有一队日军正在集结。吉星文对巡逻队的弟兄们说:“大伙儿注意,日军又要进行军事演习了。现在已到换防时间,等一会儿别弟兄们来了,咱们就回城休息,到晚上九点再出城继续巡逻。”

陆斌向吉星文要过望远镜,朝河对岸数百米外的日军某小分队的驻地看去,果然看到一列士兵持枪而立,士兵队列前有一名将官,正在那里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陆斌愤愤地说:“他们从六月份开始几乎每晚都要进行一场佯攻宛平的军事演习,这摆明了是在向咱们二十九军挑衅。”

吉星文说:“本来就是挑衅嘛,鬼子不只是在挑衅,更是借此试探咱们的底线,看咱们能忍到什么时候。这个时候大家一定要沉住气,并加紧防范,让他们毫无可乘之机。至于他们的军演,咱们就当没看见吧。”

大家正说着,换防的另一队士兵来了。吉星文对这一队士兵说:“你们都给我盯仔细了,别让鬼子溜过来。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枪,千万别走了火。鬼子军演时乱放枪,枪枪都是在招惹咱们,咱们要躲开。”

陆斌跟随吉星文等人往宛平城里走。冯大壮人高马大,走在陆斌前面,遮挡住了他的视线。陆斌盯着冯大壮粗黑的脖子,很自然就联想到了他憨厚的笑容。冯大壮大摇大摆往前走,他的宽大的后背就如同一面墙,陆斌很难想象这么一具高大的身躯竟会在半个月后的一次作战中被日军的一梭子弹扫倒在地上,鲜血如同泉水从弹孔中汩汩涌出。陆斌更想象不到,这么一句活生生的肉体被日军投掷过来的手榴弹炸得四分五裂,血肉模糊,鲜血如雨淋在他的脸上,断臂残肢随着一片血雨落在他的脚下。

在大战来临前窒闷的气氛中,冯大壮跟其他士兵一样,他的生命仍呼吸着一九三七年夏天沉闷粘滞的空气,仍与大家聚在一起,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仍然天真的以为第二天还能重复前一天的巡逻路线:大家固然摩拳擦掌,磨刀霍霍,恨不能将得寸进尺的日寇驱逐出华北,然而任何一个珍惜生命的人恐怕都不愿看到战争真的爆发。这就如同一个美丽的谎言,即便人么都已经知道它的虚假性,可还是不愿将它戳穿,因为谎言一旦被戳穿,每个人必将不得不直面惨淡的现实,必将不得不孤注一掷放手一搏,甚至不得不舍弃宝贵的性命。

陆斌回到城中军营,与大家吃过晚饭,敞开衣襟盘腿坐在军营中歇息。有许多士兵赤着膀子在军营中大闹,目睹这一幕轻松愉悦的欢乐场景,很难令人想到城外数百米处正聚集了一群饿极了的狼,而这群眼中射出凶光的饿狼随时都有可能扑向城中士兵,将尖利的牙齿咬入他们流动着血液的鲜活身体。

天色越来越暗,军营中亮起灯光。白炽的灯光在如墨的夜色中有些刺眼,许多飞虫冲着灯光扑来,在一道道光线交织成的光阵中上下飞舞。靠近军营中央的空地上有一棵大树,这棵树树干极粗,枝繁叶茂,士兵在树下燃起一堆篝火,在篝火上支起一口锅,锅里加了半锅水,水里煮着从永定河上捕捞上来的鱼。

篝火在铁锅下肆意舞动着,变幻出千姿百态的模样,烈焰上的那口锅里半锅水开始沸腾,几条六七寸长的鲤鱼在沸水中翻腾。一个个气泡在沸水中生出又破碎,阵阵热气缭绕,灯火映照下沸水里的鲤鱼肉色惨白。

士兵杨定先卸下枪刺,用枪刺挑着锅里的鲤鱼,很陶醉的说:“大伙儿再等一下,很快就能喝上鲜美的鲤鱼汤了。”冯大壮袒露着脊背,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乐呵呵的说:“我要是知道你又到河里摸鱼,晚饭就不该吃太饱了。”杨定先白了他一眼,说:“你想空着肚子把这一锅鱼汤都喝了吗?幸好你已经吃饱了,要不然凭你这草包肚子还真能喝得一滴不剩。”

冯大壮搧了杨定先一巴掌,骂道:“龟孙子,欠揍呢!”杨定先揪住冯大壮的手,不依不饶:“你才龟孙子呢!你要想喝爷爷的鱼汤,先给爷爷跪在地上磕三响头,爷爷一高兴,赏给你一块鲜美白嫩的鱼肉。”冯大壮在用力甩脱了杨定先的手,随即在杨定先屁股蛋子上捣了一拳,说:“孙子,爷爷已经吃饱了,喝口鱼汤就行。”

这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瞎扯,忽然听到城外传来几声稀落的枪响。本来还热闹的军营霎时冷静下来。依靠在沙包上休息的吉星文猛然睁开眼,机警的看了看周围,篝火还在跳跃,锅里的鱼汤冒着腾腾热气,每个士兵都神色凝重。

连长魏国伦对吉星文说:“团长,应该是鬼子在演习吧?”吉星文跳起来,说:“弟兄们赶紧随我到城头上看看去。”魏国伦立即召集起士兵,跟随吉星文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登上宛平城正门城楼。他们放眼望去,永定河对岸晃动着几束灯光,偶尔有枪声在宽阔的河岸上飘荡。

暮色降临时,二连连长韩默正带着士兵在河岸上巡逻。隔着永定河,向对岸望去,暗淡的光线下,日军影影绰绰,似乎正在集结。韩默对日军的行径已经渐渐习惯了。二连士兵楚成指着不远处的日军,说:“连长,这群王八蛋又要搞夜间演习呢。”韩默额头青筋暴起,拧着眉头,说:“天天跟鬼子干耗着,耗得我难受,真恨不得带着大伙儿冲到河对岸,与鬼子血战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