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戊戌喋血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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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在他这一段充满了孤独感和危急感、焦躁和苦闷的日子里,热情、美丽、聪敏而又始终忠实于他的珍妃,成了他心灵上的惟一的安慰和精神的支柱。

珍妃经常劝他,要他不要心焦。她说:“想当年越王勾践,不过只有江左弹丸之地,遭到强敌吴国的侵凌,兵败国亡,身为俘虏,但是他并不灰心,每天卧薪尝胆,明耻教战,三年之后,终于打败了吴国,洗雪了亡国之耻,成为千古美谈。陛下今日乃泱泱大国万乘之主,历史悠久,皇基深固,人口又为世界之冠,只要皇上潜心求治,何愁没有中兴之望?只是为政之道,首在得人。现在皇上独立无援,辅弼乏人,所以事事被人掣肘,难以成就大业。今后只要留意选拔英才,把那些真正公忠体国,有志有才之士,集合到皇上身旁,形成羽翼,结为肱股,陛下的壮志也就有可能实现,国家黎民也就大有厚望了。”

珍妃的规劝和筹划,就像沙漠里的清泉,汩汩地滋润着光绪帝的心田,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和慰藉。加上光绪帝这时也还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热血未冷,壮志未泯。尽管当时内忧外患,不断袭击,朝廷大臣,又都是太后心腹,处在这种孤立、险恶的环境下,他仍然能一再振奋精神,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要实现他那维新政事,奋发图强的壮举。

他下定决心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他让他的老师翁同龢去拜访李提摩太、李佳白等外国传教士,要他们给他推荐新书,介绍西方列强治国的经验,提供具体的改良中国政治经济的措施和建议;

他让他的另一位老师孙家鼐积极筹办新式的京师大学堂,聘请美国人丁韪良为总教习,参照西方教学的办法,培养新政和科技人材;

他根据珍妃的推荐,亲自圈定文廷式为廷试第一名,并擢升文廷式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经常陪侍讲席,为他出谋献策,又让文廷式与强学会中的清流名士们联系,经常听取朝野清议,成为皇上与士林之间的桥梁与纽带。

还有珍妃的哥哥志锐、侍郎汪鸣銮、长麟等,也都是忠于皇上的官员。他们都聚集在皇上周围,形成了一股所谓帝党的中坚力量。

然而,矛盾的规律是永存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春夏之后,必有秋冬;繁花之后,必有风雪。

这一天,光绪帝在勤政殿接见赴俄参加俄皇加冕典礼的全权大臣李鸿章后,退朝回来,突然接到总管太监李莲英送来的太后懿旨,指斥翰林学士文廷式“结党营私,妄议朝政”;说吏部侍郎汪鸣銮、户部侍郎长麟“出言无状,离间两宫”,要将他们“革职回籍,永不叙用”。光绪读了这谕旨,吓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但他看看李莲英的神色,又不敢怠慢。对于慈禧太后的懿旨,在李莲英面前他是从来不敢露出半点不乐意的神情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只好吩咐执事房太监,按照太后的旨意拟旨,将文廷式等交给军机处和宗人府去议处。

李莲英走后,光绪帝又惊又惧,正在苦恼,忽然又有苏拉前来报道:“珍妃娘娘,触了老佛爷的圣怒,在颐和园被廷杖四十,抬回宫来,至今昏迷不醒,请万岁爷快去看视。”光绪帝听了这惊人的消息,更好似五雷轰顶一般,全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急忙命驾,直奔景仁宫。

珍妃淑房内绣幕低垂,寂静无声,凄凉得很。原来在清末宫廷中,慈禧的统治是很严酷的。慈安太后是咸丰皇帝皇后,名分比慈禧高,只因一语不慎,遭到慈禧的忌恨,便被慈禧暗中用毒药毒死。又有贝勒载澍,乃某亲王之子,其妻为慈禧之侄女,只因夫妻口角不和,往诉于慈禧,慈禧就将载澍交内务府于诏狱中永远圈禁,每日只给吃一餐饭,严冬也不给寒衣,终生如死囚一般。还有一名太监,名叫寇连材,原来本是慈禧的心腹,被慈禧派去监视光绪,后为光绪的言行所感动。有一天,寇连材突然跪在慈禧太后面前,极言皇上英明仁孝,要慈禧不要掣肘,因而触怒了慈禧,交给内务府慎刑司廷杖斩首。这寇连材死后,留下一本笔记说:“西后待皇上无不疾声厉色,少年时每日呵斥之声不绝,稍不如意,常加鞭挞,或罚令长跪,故积威既久,皇上见西后如对狮虎,战战兢兢,胆为之破。”皇上尚且如此,所以宫中之人,无不畏惧慈禧之权威。此刻,珍妃受罚,后宫妃嫔谁都不敢前来探望。只有永和宫的瑾妃,因是珍妃的同胞姊妹,骨肉之情,不比一般,闻讯后急忙前来问候,并送了丸药来,吩咐众宫女好生调护。光绪帝进来时,瑾妃已经回宫去了。只有几个贴身宫女,还守候在珍妃榻边,见皇上进来,也都纷纷叩头避去。

光绪揭开鲛帐,俯身到鸾床边观看,只见珍妃面色苍白,鬓发散乱,双目紧闭,蜡人似地躺卧在绿锦褥中,不禁心中酸楚。他轻轻唤了两声,不见珍妃答应,知她仍在昏迷之中,便缓缓揭开锦被,轻轻地褪下珍妃的小衣绣襦来查看,但见那雪酥似的两股之间,竟肿起了无数道紫红的伤痕。他试着用手指轻轻一抚,珍妃便全身一震,显然是伤势不轻。他咬住牙,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扑簌簌落了下来。

珍妃正在昏昏沉沉之中,用力睁开双眼,含着眼泪,望了皇上一眼,便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浑身上下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光绪帝急忙坐上床去,将她上身轻轻抱起,低声问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珍妃只是摇摇头,咬牙不语,好半天才颤声答道:“看来,情势更险恶了。文学士,长、汪两位侍郎遭革职,皇上今后更要多多留心才好呵!”说完,一阵咳嗽,满头青丝都披散了下来。

光绪帝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轻轻地抚着珍妃的肩头,喃喃地道:“为了国家、黎民,也为了卿和我,朕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是刀山火海,朕也要变法维新,不达目的,死不甘心!”

这时,珍妃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光绪帝等到珍妃睡熟后,才轻轻地把她放回枕上,离开榻边,呆呆地站在窗前沉思。这时候,天已经黑下了。皇宫上空暗蓝色的天鹅绒似的夜空中,已经露出了第一批星斗。夜风呜咽着,吹过窗前的白杨,发出哭泣似的响声。

14

秋天的早晨,晨雾还没有散尽。沿着从北京通往昌平州和八达岭的宽阔的大道上,跑来了一支小小的马队。十多匹扬鬃奋鬣、龙骧虎跃的骏马,卷起一路红尘,风驰电掣般地在金色的田野上飞驰着。跑在最前面的那匹大红马上,坐着一个锦衣绣服的贵公子,那就是有爱马癖的张立人。稍后两匹并辔缓驰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两个神采飞扬,清俊的人物,便是谭嗣同和梁启超。在他们身后,又是一匹俊美的乳白色牝马。这马有一个特点,每逢疾驰流汗之时,全身就变成了粉红色,所以名叫汗血骥,乃是一种名马。马上坐着一个极秀美的后生,生得面如傅粉,目如点漆,红唇皓齿,秀眉青鬓,他便是远从湖南跟随谭嗣同来京的罗英。再后面的一群马上,坐的就是佩诗等俊童和张府的几个胖大镖师了。

他们一行人,为了要到八达岭去观赏古长城的风光,今天清早就出了城。毕竟是张立人精选的好马,果然是四足生风,追云逐电,哗啦啦一阵飞奔,转眼间就把古老的帝京和西山峰影,远远地甩到了后边。

他们在马池口歇了一下马力,吃了顿面食,喂足了马料,很快又上了路,辰正左右就到达了南口。

过了南口,就进入了居庸关的地段,两边的山势也辐凑而来,越来越逼仄了。坐在马上,可以看到军都山脉的巍巍群峰,连绵不断。两边山上的丛林,树叶为秋气所染,有的绯红、有的金黄,有的黛绿、有的暗紫,五彩缤纷,相映如画。山间古道,蜿蜒曲折,时宽时窄,有时可容十余骑并辔而驰;有时只容得两三骑比肩而过;有时竟窄得只能单骑缓步而行。

谭嗣同等扬鞭催马,沿着古隰余水的潺潺溪流,一边观赏山景,一边联辔前进。

过了南口下关,山道便开始向上倾斜。走过十五里上坡路,就到了中关;再上去十五里,就到了上关即居庸关了。上关北门上写着“居庸关”三个大字,却不知是出于哪位书法家的手笔。

出了上关,再上去十五里,才是八达岭。到了八达岭,地势就更高峻了。站在八达岭上,放眼四望,但见南边居庸关的上、中、下三关,飞陡直下,犹如百尺天梯;远窥南口如在井底,形势十分险要。向左右两边望去,只见万山重叠,如海涛汹涌,千里不断,而古老的长城,就像骊龙之脊,建筑在群山之上,随着山势的高低,起伏于千山万壑之间,矫如龙蛇,不见首尾。伫立北望,雄关之外那大概就是所谓塞外了吧,令人想起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动人景象!

谭、梁、张、罗诸人,每日都在那城市喧嚣之中生活,突然置身于如此壮美的大自然中,怎能不感到心旷神怡。特别是那张立人更是兴奋,一时在长城头上昂首阔步,引吭长啸;一时又拖住别人高谈阔论,说古道今。说得兴起,他又要罗英同他赛马。罗英也不示弱。张立人便挑了那匹玉兔追风,罗英还是骑他那匹汗血骥,两人骑了,就到长城上去竞走。佩诗等几个孩童和众镖师也都跟着看热闹去了。只剩下谭嗣同和梁启超两人,站立在长城的女墙边极目望远。

他俩和张立人不同,心情是很悲凉的。文廷式、汪鸣銮、长麟等,都横遭贬斥;志锐也被远谪到乌里雅苏台去,康有为又远离北京。现在,强学会又受到了李鸿章的儿女亲家、御史杨崇伊的弹劾,被强行封闭了。北京城内稍为清醒点的政治力量,霎时间都被一场看不见的风雨浊流,驱逐得风流云散,火冷烟消。古老的帝京又沉入了令人室息的、暮气沉沉的混沌状态之中。

梁启超长叹了一声,对谭嗣同道:“这儿已经成了不堪久居的地方,一切都令人厌倦,令人烦闷。我准备明天就到南方去!”

谭嗣同目送着长空一队遥遥南去的大雁,点点头道:“到南方去也好。北京这地方,陈腐顽旧势力,根深蒂固,寄维新之业于这些王公大臣身上实难有成功之望。我常想,长素先生把这人间社会划分为三个阶段:据乱世、升平世、大同世,这种说法,虽不一定能得到人们的赞同,但也确有些道理。我国自秦以来,当国者,皆大盗也,不过是谁有武力,谁有强权,谁就能占有天下,或割据一方,作威作福,称王称霸罢了。一部二十四史,全都是这种据乱世的记录。如今,像美利坚合众国,法兰西共和国,开民主政治之先河,结自由发展之社会,也许就是升平世的样子了吧。至于大同世,今日尚难想象,可以暂时搁起,以后再去讲究。我等今日但求仿卢梭、华盛顿等人之主张,变法维新,才能救国家之颓运,适应世界之潮流。我等先到南方去办报兴学,启迪民心,徐徐图之,也许还有一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