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
14625000000008

第8章 菜子坪手记(1)

雨从西南来,淅淅沥沥下了一个星期,整个秦岭浸泡在绵绵雨水中,发松发软,湿漉漉的寻不出一块干地。环绕菜子坪镇流过的西河水,亦变得粗壮猛狠,咆哮着向山外淌去。镇对面的大王寨,自雨一来便隐在厚重的云层中,再不露面,天地山川被水抹成一色的暗。

醒来,屋内光线很暗,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我来到天井,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这纷乱的雨使人慵懒倦怠,心绪沉闷,也使人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感到阵阵孤寂。斜对门灶屋里,陈家二少爷陈洪举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拉风箱。雨水敲在石板地上,击起无数雨花又向沟槽内流淌,发出咕咕的声音。石板是雕了花的,台阶也是雕了花的,这许多年,经了不知多少这样的雨,竟还整齐鲜亮,让人不可思议。

“雨一时还停不了,”陈二少隔着雨帘对我说,“蛤蟆都进院了,民国廿八年的雨就是这样。”

我想象不出民国廿八年的夏季这里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个深宅大院里肯定出过不寻常的事情,使得二少爷至今记忆犹新,连有关蛤蟆的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声音在响,陈二少直起身子听了许久,说黄国佐在熏党参哩。我说是老毕在屋里敲银元。二少说老毕永远也找不到银元,土匪的东西都是沾了鬼气的,彭大王在方圆百里劫杀过多少人谁也数不清了,他亲眼见过,有一回也是下雨,彭大王劫了五个山西过路的客商,绑到东头乱石滩砍了,血和雨都在地上汪着,装银元的口袋就浸在血水里……我们正说着,老毕过来了,伸着懒腰问雨甚时停,二少说蛤蟆都进院了,老毕向天井看了一眼,没见着蛤蟆,说陈二少说鬼话,又说这座宅院鬼气太重,怪道林业局买下这大院又不住人,让一应旧物都这么留着,养鬼哩。陈二少嫌老毕说话不受听,就说老毕绝对找不着银元,因为大王寨崖底下压根就没银元。老毕就从兜里摸出那两块被他敲打了多少遍的银元,举到二少跟前,说这就是从崖下的石缝里抠出来的,眼下这东西在西安已卖到三十块,不捡白不捡,再说,有人亲眼见围山寨时银儿由崖顶上往下提过几口袋银元,怎的会没有。陈二少说要有还轮得上你么?民国廿九年,菜子坪的徐文友找过。把林子翻了个遍,后来点了一把火,烧光了崖下的一大片山场,球毛也没见一根。老毕就问银元是不是全让陈家大少爷陈洪祖弄去了,二少便不言语,目光也有些躲闪,很有些讳莫如深的劲头。我住的屋便是当年陈大少的卧室,据说陈大少在民国廿八年的一天上了大王寨再没见下来,有人说被彭大王害了,有人说还活着。都说,陈洪祖是个读书人,识文断字斯文得很,人也和气,很得人缘。后来四川的彭鱼客在周至田峪劫了散兵的枪,又抢了汉中军阀吴新田送给西安刘镇华的四十担大烟,在菜子坪的观音寨(后改大王寨)落草为匪,菜子坪便成了彭匪源洲的掌中之物。彭上下山寨必定在陈家歇脚,粮食弹药土产烟土也在陈家转运,陈家俨然成了彭大王的物资转运站。彭大王的小老婆彩玉也曾带着丫头银儿一度在陈家养病。彩玉是唱眉户戏出身,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有千种风情,万种妩媚,于是便跟陈家大少爷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用镇上百事通义奎老汉的话说,是小白脸陈洪祖比粗陋出身的打渔花子彭源洲更有味道,更能讨女人欢心。我曾经问过义奎老汉,陈家这大家业,大少二少都未娶妻生子,这与山区的传统习惯相悖,颇让人费解。老汉说陈家当初在菜子坪地占九成,房占百十间,到了洪字辈则只剩下洪祖、洪举兄弟两人。两人均不娶妻,十分的避讳女人,致使陈家一门自此绝户,镇西头陈家祖坟那几座高大精美的石碑,自“文革”被推倒后就再没站立起来。大少不在了,二少也从未到自家祖坟上去过,二少今年已七十有七,陈家香火断绝是早晚的事了。义奎老汉说,这都怪陈家人祖上太啬,慢待了风水先生,先生特意为陈家选了这块绝户地。陈家屋后有河,为“冷水洗背”,不发后人。彭大王占据山寨,百十号人上上下下均走的是陈家屋后的索桥,从根上说,“众人踩断了后路”,该着断子绝孙。加之,屋左是乱石滩,是彭大王的杀人场,屋右是陈家祖坟,两鬼相夹,呈“鬼抬轿”局势,凶煞克家,陈家衰败是注定了的。唯独陈家灶屋后头那条通向山场的小路,是风水先生留下的“一线生机”,陈家若不绝,当应在这条路上。

陈二少的饭烧熟了,包谷糊洋芋,山里人的吃食,他给自己尖尖地盛了一大碗,又挑了些酸菜,礼貌性地让了让我便兀自蹲在门槛上吃起来。老毕自己寻了个碗,也盛了饭,开了听牛肉罐头,拣出块齐整的肉夹进二少碗里,二少也不推让,依旧低头吃饭。

林业局的小容打着伞进来了,说三队的饭已经好了,让我过去吃。三队是林业局设在菜子坪的一个养路队,我来到这儿一直在三队搭伙,虽是淡饭粗茶,吃着却很实惠。小容是林业局党办的干事,十九岁,前前后后地跟着我,充当向导与保镖的角色。山民们没见过长镜头的“尼康”照相机和折叠的三角架,每逢见我在街上进进出出便说,扛“八二炮”的又在外头转呢。其实山民们也没几个真见过“八二炮”,对他们来说那不过是“现代装备”的代名词,真见过“八二炮”的只是义奎这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义奎说,民国十四年徐海东、程子华率红二十五军由佛坪龙草坪翻天花山进宁陕,从菜子坪路过,攻打大王寨,彭源洲据险顽抗,红军损失惨重,未克,奔周至而去。红军为甚打不下大王寨?就是因为没有“八二炮”,人家国民党二十八军预备师三团团长毛兆甲攻大王寨专用“八二炮”轰,只三炮就轰下来了,第一炮打中山寨库房,稻谷破仓而出,第二炮打在院落中心,将一棵冷杉炸得粉碎,彭大王见势不好,赶紧打着白旗投降。毛兆甲随即上山运战利品,光金砖运了十八车。为义奎老汉“十八车金砖”一话,我专门调查了宁陕县有关历史资料,史料载:“民国廿八年十二月,西河彭大王(彭源洲)山寨被预备一师攻破,彭被迫开寨投降,吞烟自杀。”“……收缴山寨存粮九百多石及一捆捆放得发了绿霉的四大银行钞票;用筛子端的数筛元宝;银元两百封,每封一百元:麝香十包,每包五斤;大烟两百包,每包一百两;水银、金钗、高丽参、西洋参、海参木耳之类无数,积存的大量腊肉已长满了绿绿的霉菌……”人们传闻,当时宁陕县县长钱冲与预备师师长谢辅三由此而发了大财,难怪钱冲对彭源洲严施酷刑,强逼说出秘密窖藏来,彭熬不过重刑,吞烟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