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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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乌鸦卡拉斯(1)

惟黑乌之令鸟分,性自然之有识。

应炎阳之纯精分,体乾刚之正色。

——晋成公《绥鸟赋》

顾明起晚了,一边匆匆忙忙系领带,一边埋怨我没有按时叫醒他,说今天给学生们上课,闹不好要迟到了。我往面包片上抹着花生酱,想的是他昨天晚上上网上到半夜,一点儿没有困倦的意思,今天早晨能起来就是奇迹。我说我不是宾馆服务生,没有定时叫早的任务,让他不要什么事情都指望着我。他说伺候好丈夫是日本主妇的职责,既然我在这里的名分是“家族滞在”,就应该认真地当好“滞在”,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人家成千上万的日本妇女都能在家中尽职尽责,我也应该行。

我觉得窝囊,来日本当家属三年了,搁下国内的工作天天在这儿洗衣做饭,擦玻璃拖地板,心内总是不甘。顾明说我在日本也可以同样写作,中国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国外写成的,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才会把许多事情看明白,才能写出更有深度的好文章。我说我不行,距离是拉开了,可是地气接不上了,人老是在半空飘着,甭说写作,连中国话也慢慢变得枯涩苍白,语言是要有环境,经常运用的,早晚有一天,我那行云流水般的汉语会在这净是“玛斯、玛斯”的地界被折磨得什么也不是!顾明说我这样的矫情是拉不出屎赖茅房,明明是自己江郎才尽了,偏偏要赖日本,日本怎么了,日本作家也有的是,得诺贝尔奖的也有,得芥川奖的也有……我说,快吃吧你,几点啦!

他看看表,吓一跳,拿起三片抹过酱的面包摞在一起,厚厚的一叠,张开大嘴咬了一口,推门而去。我在后头喊,吃太多了,你得减肥!

他说,从明天开始!

随着房门砰的一声关闭,我的悠闲主妇生活就开始了,像松了弦的钟,心情一下缓解下来,我给自己泡了杯茶,削了苹果,歪在沙发上,将电视调到三频道,八点三十,准时的是那部没头没脑的电视连续剧《渡过人间都是鬼》。一天一集,从一九九0年演到现在,已经十几年了,还没有结束的意思。戏演得拖泥带水,温温吞吞,情节有一搭没一搭,半个月不看,照样也能接上。我回国办事,剧情中的男主角也到京都去寻找某某人,我从中国回来了,男主角还在京都转悠,就想起旧社会中国的评书,说到“秦琼卖马”,有某人要出差,跟说评书的说,真可惜,您的“卖马”我听不着了。说评书的说,放心走您的,这马我给您留着。十天后,听主回来了,秦琼的黄膘马还没卖呢,说评书的东拉西扯,说得照样很热闹,听众一点儿不觉得烦,可是剧情却一点儿没发展。这叫功夫!这“渡过人间”也真是渡过人间,跟大众的生活同步,开了电视剧的先河。

十点钟,对门的吉冈夫人要过来学中文,每周两次,雷打不动。吉冈的丈夫是株式会社的代表取缔役,用中国的话说就是企业的董事长,有钱但是忙,一个月也难见一两次,很多时间是吉冈夫人和她的小狗拉卜在家。吉冈学中文跟我看电视剧《渡过人间都是鬼》一样,拖拖拉拉不甚用力,学三个月了,至今还不会拼音,连“你好”也说不利落。我不能强求这个四十三岁的主妇能学出怎样的精彩,她来我这里学习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解闷,打发时光罢了。每回来学习,先要喝北京的茉莉花茶,吃点心,然后是家长里短地神聊,最后才是学习。学习一开始,她的拉卜就在外头用爪子抓门,很没教养。我奇怪拉卜怎会把时间掌握得这样准确,吉冈说拉卜的听力很出色,是世界级的好狗,目前拉卜正在导盲犬学校接受训练,跟她一样,也是每周两次。我问训练好了怎样,吉冈说做过初训,如果适合,就送到导盲犬协会去继续深造,成为合格导盲犬供残疾人使用。我说那样拉卜就不归你了。吉冈说是的,她随时得做好忍痛割爱的准备,她是导盲犬协会会员,有提供狗的义务。吉冈让我也参加导盲犬协会,我说我也没有狗可提供,我自己也不会导盲,给人家添乱……

每周除了教授汉语,我还负责社区东侧花池的清扫整理,这个花池由我和吉冈两家负责,我一三五,吉冈二四六。小区庭院清洁卫生有专职清洁工,但是各家各户(主要是闲得没事的主妇)“为了培养住户之间的团结友爱精神和社区意识”,成立了叫“VOLUNTEER”的组织,“VOLUNTEER”翻译成中文是“志愿者协会”。中国也有这样的协会,多是照顾孤寡,扶贫救灾,干些让人很感动的事情。日本社区的“VOLUNTEER”各家分工,做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给各家发放垃圾口袋,过节社区圣诞树的装饰,养护小区的花草树木等等。我和吉冈分管的花池不在主要位置,比较偏僻,因为离我们两家近,由我们管护理所当然。花池里没什么名贵花草,只有一排小冬青,四五株月季,一个永远没人坐的小石条凳。月季花除了粉的还是粉的,有时开有时不开,开与不开全凭它的兴致,加之那满身的尖刺,连猫儿狗儿也不愿靠近。不管花怎么样,我对这些花草却是从来不马虎的,浇水剪枝清扫,不敢稍有懈怠,这有一个国际影响在里头,不能让别人看着我们对公益事业没有热情,缺乏爱心,中国人从小就学雷锋,这点儿觉悟还是有的……

门铃一阵急响,着了火一般,原来是刚出门的顾明又转回来了。

顾明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手上流着血,皮包带子也折了。我说怎的了,他说遇上了抢劫。我说赶快报警,打110。顾明说报个屁,早逃了!我问抢了什么,他说面包,他手里那叠子夹花生酱的面包被抢了。我说准是饿极了,在资本主义社会,饥寒交迫者是大有人在的。

顾明说他一边在汽车站等学校的公车,一边吃早点,就被抢了,所有等车的人都是目击者,要是报警,他们都可以作证,其中有他认识的古田先生、大岛先生和中村女士。

他说,就那么快,那么准,一阵黑风,让人猝不及防!面包就没了!我就追,就抡着包抽打,哪里追得上。

我说,到底是哪个袭击了你啊?

顾明说是乌鸦。并且郑重地补充说,乌鸦是害鸟。

日本的乌鸦实在是太多,它们的身影如同麻雀,随处可见。个大、壮硕,不畏人、不集群,跟中国“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的习性不同,它们不必朝飞暮归,不必成群结队地去田野觅食,在城里,在方圆数十米内,它们完全可以解决自己的生计问题。大城市的垃圾为它们提供了足够的食源,它们的饮食条件,不比人差。常见闹市区,垃圾桶被蹬翻,塑料袋被开肠破肚地扯破,它们在其中上下翻飞,你争我抢,获取可食之物,渴了自会找到饮水机,老练的会蹬开水龙头,扬着脖子喝个酣畅淋漓,很是目中无人。乌鸦们爱扎堆,但并没有严密的组织,它们各自为政,谁也不服从谁,一帮乌鸦,没有领导,也没有臣民,它们自己就是自己的主人,“乌合之众”是它们的真实写照。乌鸦是有头脑的,它们将袭击对象寻找得非常准确,举着热狗、啃着冰激凌的小女生,动作缓慢的老年人,往往受到它们的光顾,它们多是从人的背后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食物,高飞上树,慢慢品尝。吓人一跳罢了,没有谁为了一口吃食去跟鸟们计较,但实在是太讨厌了,市政部门采取了各样措施,用炮仗轰,用笼子关,用声音吓,全没用,乌鸦们照样我行我素,过着悠哉游哉的幸福生活,成为大都会的成员之一。

顾明抹着手上的血说他恨透了乌鸦!

我说不就叼了你一块面包嘛,别小题大做行不行。

顾明将手举到我眼前说,你瞧瞧这血,现在还没止住呢,这些营养的流失,十块面包也补不过来!

我说,这属于误伤。

顾明说他跟乌鸦的事儿没完,有朝一日他会逮住它,做一顿乌鸦炸酱面!我说要那样我就得当嫦娥,奔月去。

反正是迟到,他倒不急了,先清理伤口又吃消炎药,说还要到医院去注射狂犬疫苗,说不定医生还会将他留在医院住院观察……

吉冈来上课,我跟她说了乌鸦的事。

她说,卡拉斯是神啊,顾先生怎能说它是害鸟?

我才知道,日本人管乌鸦叫卡拉斯,“卡拉”是它的叫声,“斯”是鸟,“卡拉卡拉”叫唤的鸟就是乌鸦。我跟吉冈说,卡拉斯在中国的名声不是太好,中国人将听到乌鸦叫视为凶兆,要有倒霉的事情发生。说谁的话不中听,也是“闭上你的乌鸦嘴”。我告诉吉冈,中国有后羿射日的典故,说的是古代,帝俊的十个儿子在天上肆虐人间,十个太阳同时照耀,大地一片焦土。嫦娥的丈夫后羿将九个太阳一一射杀,射杀时天空有金玉碎裂之声,流火飞扬,金羽四散,九阳落下地面,竟是九只三足金乌。乌鸦是太阳精魂的化身,戏词里头也唱“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景象”,马王堆出土的汉代帛画,里面的太阳也是一只三条腿的乌鸦。鲁迅小说《奔月》里说,大地一片焦渴,寸草不生,后羿射乌鸦,做乌鸦炸酱面,一而再再而三的炸酱面让美女嫦娥吃腻烦了,对乌鸦炸酱面深恶痛绝,吃了仙药升到月亮里去,永远的下不来了。

吉冈对嫦娥奔月故事大感兴趣,说这是个太优美的传说,她让我把它用汉语写下来,注上拼音,将来她在社区的文艺会演上朗读。我说你朗读还不如我朗读呢,她说那意义可不一样啊!反正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学习,一切不必认真,一篇几百字的小文加汉语拼音罢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节课我们谈得最多的是后羿的乌鸦炸酱面,我费了近半个小时解释炸酱面的具体内涵和外延,至于乌鸦炸酱、猪肉炸酱还是鸡蛋炸酱,不过是所用材料的不同而已,制作流程是一样的。吉冈说乌鸦炸酱面一定是很难吃的东西,要不,嫦娥那个美丽的女人不会抛下丈夫一个人跑到月亮上去。我说乌鸦炸酱肯定比猪肉炸酱好吃,乌鸦和鸽子都属于飞禽,炸乳鸽是中国饭桌上一道名菜,鸽肉炸酱拌米饭,用大白菜叶子包了是中国满族皇上的吃食,满语叫做“包”。皇上吃的,能错吗?吉冈说甭管什么肉,炸酱面准是不能让人长期接受的。我说炸酱面是中国的国粹,在中国绵延数千年而不衰,自有它的道理,没有哪个中国人不爱吃炸酱面,嫦娥奔月,那是吃错了药,本质不在炸酱面……

下课的时候,为了证实炸酱面的优秀,我决定下次授课做炸酱面,以让吉冈对中国文化有切实的感受。临出门,吉冈让我转告顾明再不要说“害鸟”一类的话,她说乌鸦在日本很有人缘儿,当年神武天皇东征,遭到敌人攻击,是乌鸦领路,将天皇带出了险境。乌鸦在哪里筑巢栖息,就预示着哪里要兴旺发达,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我说乌鸦早晨照顾了顾明,是不是顾明也会兴旺发达?吉冈说肯定是的。

傍晚顾明回来,进门一言不发直接进了浴室,原来是回来路过树下,乌鸦拉了他一身粪便。我将他要兴旺发达的话说了,顾明说,别听吉冈那娘们儿神说,她是没摊上,乌鸦要是拉到她身上,她会将天下乌鸦的毛拔光了。

清洗干净的顾明顾不上吃饭,就在网上查找消灭乌鸦的办法,开的是国际网,要在世界范围搜寻,他要跟卡拉斯们干到底,把它们赶尽杀绝!他脱下的那件白衬衫,成了我的灾难,花了大半个晚上也没有将它洗出来,连强力漂白剂都用上了,仍旧是脏污一片,没有半点效果。乌鸦是黑的,没想到它的粪便也是黑的,黑中掺杂了黏稠的油脂,不知有什么特殊的成分,任何洗洁剂对它都无效。

我拎着那件衣服说,乌鸦怎么老是跟你过不去呢?

顾明说,因为我不喜欢它们。

半夜了,顾明的打印机还在哗哗地响,他在下载消灭乌鸦的办法。为了一块面包、一件衬衫,花如此大的精力“报仇雪恨”,可悲的现代人,遇到一点点事都会跟电脑要主意,实际生活经验越来越低下,除了摆弄电脑,纸上谈兵,他真的什么也干不了。现在他在这里彻夜不眠,运筹于帷幄,煞有介事地设计,明天成群的乌鸦照旧欢快飞舞,那些黑屎照旧会拉在张三李四身上,这是永远不会相交的两条线。

我让顾明明天下午帮我给月季剪枝,说再不剪今年怕连一朵也开不出来了,这于我们的面子实在不好看。顾明说他已经帮我干过好几回了,那是主妇们干的活,他大学教授干这个很掉价。我说明天要给吉冈写出“嫦娥奔月”的短文,还要注音,更要准备炸酱面……顾明说,说你缺心眼就是缺心眼,谁给谁上课哪?她给你留的作业真不少!

我噗嗤乐了,可不嘛,谁是谁学生啊,怎么掉过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