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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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4)

我在厨房里,为饺子大菜而忙碌。山本安排一个叫内田的老太太给我帮忙。山本认为,内田去过中国,一定会包饺子,殊不知,这位叫内田的老妇人只是吃过饺子而根本不知道那些个馅是怎么进去的,于是就在我旁边裹乱。怕我寂寞,就陪我说话,她说她是山本的高中同学,被炸那天,她刚好和山本在一起,两个人是同生死共患难的至交……她说她嫁过四次人,有过五个姓氏,内田是她最后一个丈夫的姓,她的婚姻复杂而不幸,经历过“原爆”的女人,没人愿意娶。

我将话题转向我的邻居,内田说这姐儿俩的遭遇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九四五年八月五日晚上,一夜的警报,人们吃过晚饭就进了防空洞。

八月的广岛,又闷又热,防空洞内的气息在闷的基础上又加上了潮和霉。人们挤在洞内的湿地上,盼着警报快解除,好回去歇一歇。六号早晨,解除了警报,大家拖着疲倦的身体慢慢走回家去。连年的战争,不只是广岛,就是整个日本也都卷人极度的贫穷与疲惫之中,厌战的情绪在人们的心中悄悄萦绕,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打出什么结果。

广岛是日本重要的军事基地,濑户内海中的江之岛是日本海军的中心,广岛的兵工厂、造船厂成为日本军队的武器支柱,宇品港成为了日本军队进攻中国大陆的出发地,成千上万的兵士由这里上船,荷枪实弹地跨过日本海,去实现他们的“东亚共荣”。也有成千上万的骨灰盒,用白包袱皮包着,由宇品港回到日本本土,市民们已经看惯了默默的送灵队伍,熟悉了那些白花花的包袱,那都是他们当中的丈夫或者儿子。

六号的天空万里无云,日本人将这种天气称之为“快晴”,谓之好天。这天一大早天气就很热,动一动身体就冒汗。山本柯子一家走出防空洞,父亲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说:没雨,要下点雨就凉快了。父亲说完回过头看了看妈妈和柯子,柯子朝父亲笑了笑,父亲摆了摆手,朝车站方向走去,他要到市中心的学校去上班。母亲在后面习惯地喊“等着您回来……”即将高中毕业的柯子要跟同学们参加疏散作业,她的小布包里包着昨天晚上装好的饭盒,盒里的米饭已经发出了不好闻的味道,但是她不敢说,她知道配给的有限的食品是多么的珍贵,因为她要“勤劳奉仕”,母亲才特意给她装了米饭和纳豆。她和她的同学们已经拆了几个月的房子了,活儿很脏也很累,她们要将离得太近的易燃建筑物拆掉,以免在飞机轰炸中,发生大面积火灾。承担这种工作的是广岛市内的大中小学的学生,劳动完全是义务的,一点儿补助也没有,大家每天都处在半饥饿状态,到了一起,除了谈吃,没有别的内容。母亲抱着两岁的妹妹榕子回家,榕子昨天夜里发烧,哭闹了一宿,得给她找点药吃。

一家人在防空洞口只停留了极短暂的一会儿,可是在柯子的心里却停留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每每想起父亲,她的脑海里都会出现防空洞口的印象,那是全家最后的团聚,是她心中一幅美丽的画,那个珍贵的团聚定在时空的某一点,永远不会改变了。

柯子和同学们在城市西边清理拆毁的民房,八点钟刚过,她记得清清楚楚,是八点刚过,她和同学内田到工地旁边的电车站来喝水,车站的挂钟在她们进入候车室的时候刚刚打完点,一班电车进了站,上班的人正准备使劲往上挤。车长站在站台后部用力地吹着哨子,告诫人们往后站。她们喝完水正要往工地走,天上有飞机声,是美国的B29轰炸机,柯子一听就听出来了。因为随时都有空袭,广岛人辨识飞机的经验已经相当丰富,有飞机飞过,不用看,听也能听出是什么机种,什么型号。内田站在车站的台阶上,指着天空大声朝同学们嚷,看,“B29定期航班”又来啦!

大家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飞机,两架大型轰炸机在广岛上空,由东往西飞,银色的机身在阳光下有些晃眼,有些迷蒙。同学们谈论着飞机的去向,猜测着它是由哪儿起飞的……

猛然,啪——一道白光,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更为强大的太阳,将周围景物晃得没了颜色,同学们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眼睛,光线太强了,强得让他们感到了冷,一股浸入骨髓的冷将他们紧紧护住。紧接着“轰”的巨响,半空中炸开了一朵云,热浪几乎同时向他们冲击过来,烫,说不出的烫,眼看着胳膊上、脸上出了水泡,眼看着皮肤卷了,硬了,眼看着衣服冒了烟。谁也喊不出来,人们的喉咙、气管被焦灼的热浪填塞,云彩在天上繁衍扩大,变作了蘑菇形状,一股飓风,带着热气以无限的冲击力横扫过来,建筑物倒了,树焦了,许多房子着了火……

山本和内田被气流冲击到台阶下的流水沟里,一堵墙倒下来,将她们扣在下面,她们相拥相抱着,听着周围轰隆的声响,感受着大地的震荡,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无数的物件从她们头顶飞过,无数的碎玻璃带着嗖嗖的声响箭一样地飞舞……她们闭着眼睛,屏住呼吸,仿佛随着万千呼啸的怪兽,万千碰撞的巨石一起向着地层的深处旋转坠落,她们知道,她们在经历一件没遇到过的事情。

四十分钟过去,她们带着严重的灼伤,带着满身的血痕艰难地从沟里爬出来的时候,世界已经面目皆非了。暴露在空旷疏散场的同学大部分已经烧得面目皆非,有的被玻璃扎死,有的被飞来的物件砸死,也有的在奄奄一息地挣扎。周围一片焦土,视力所及,看不到一幢完整建筑。进了站的电车,只剩下了一个铁架子,那些乘客一个都不存在了,站长的铜哨子变成了铜片,嵌在一片房檐的瓦上……柯子手臂上的皮肤整块地脱落下来,露出了鲜红的肉,她奇怪,竟然觉不出一点儿疼。她想找老师,向老师告假,得回家看看,看看母亲和妹妹,却怎么也没找到老师,只看见了老师的眼镜架,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柯子的家住在横川,离她的疏散作业地不很远,她向着家的方向跑去。路上,她看见太田川里漂浮着许多尸体,许多受了伤的人在没有目的地奔走,人们的眼睛都是直的,人们已经不会思考。远远地,柯子看到了家,家已经变成了一堆瓦砾。她向着那堆仍旧冒着烟的“家”奔过去,用那双淌血的手在瓦砾中使劲地刨……

在厨房的位置找到了母亲的遗体,母亲是被倒下来的大黑柱砸死的,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铲子。母亲的头颅碎了,脸已经辨认不出来,身体还是温热的,柔软的。她摇晃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在她的呼唤下醒来。母亲不能死,母亲死了小妹妹怎么办?父亲怎么办?母亲的身子窝着,姿势很别扭,柯子使劲拽母亲,至少她希望母亲能躺得舒服一些,但是她根本拽不动。

妹妹榕子是在门口玄关地方发现的,榕子还活着,冲击波袭来的时候,她们家的秋田犬贺茂用身体遮挡了小主人,贺茂的全身扎满了碎玻璃,那模样已经不像是狗。后来人们剖开贺茂的身体,发现有一块尖锐的玻璃扎进了它的心脏……

柯子抱着妹妹,坐在母亲的尸体旁边,想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下午下起了雨,黑色的雨,夹杂着气流卷上天空的杂物和尘埃,带着焦糊的臭气飘落下来,像一个黑色的锅盖,将广岛严严实实地罩住。黑色的雨将柯子和妹妹淋得精湿,她们没地方躲,也不想躲,任凭肮脏的雨水顺着身体往下流淌。榕子已经不会哭,榕子吓呆了,她紧紧地搂住了姐姐的脖子再不松手。阴暗墨黑的云彩下,是黑沉沉的地,房子都倒了,有人在瓦砾中不停地翻找。不知是找人还是找东西。雨下得很猛;像直着往下倒一般,将地面暄腾的灰烬和浮土砸得冒烟,土地上冒出一个个丑陋的大水泡,一股股雨水顺着残墙往下流,白墙上淌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水渍。柯子看着那些流动的水渍悲哀又无望,一切都变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感到背上的重量,妹妹榕子在她的后背上静静地趴着,水从榕子的脸上流下来,又淌到她的脖颈上,痒痒的。半天半天,榕子伸出小手指着墙上的黑道道说,雨……天……榕怕雨……

柯子和榕子在家的废墟上,在雨水中呆呆地坐着,她们在等着父亲回来。黑雨下得猛收得也猛,雨过天晴,太阳又出来了。太阳还是早晨的太阳,可广岛不是早晨的广岛了,家也不是早晨的家了。当然,山本柯子更不是早晨的山本柯子了。事后柯子才知道,这场时间不长的黑雨,对她和妹妹的一生造成了致命的伤害,成了她们身体上永远的痛。

她们怕雨。

父亲没有回来,父亲永远没有回来。

父亲的学校在市中心,原子弹在他的头顶上空五百七十七米处炸裂,爆炸的中心热度在六千度以上,六千度的高温下,什么都蒸发了,只剩下一片细碎的灰烬。

柯子承担起抚养妹妹的责任,她们住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

在家的废墟上,她发现最初恢复的活物是一棵细小的黄雏菊。雏菊从碎瓦中颤巍巍地挣扎出来,顶着一朵略带病态的花蕾,几天后,终于绽开了一朵脆弱又娇艳的小花。紧接着,墙的背阴处又开了一朵,带黑道的墙旁边也冒出了一朵……她不能带着妹妹嫁人,而且她的血液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榕子似乎很健康,几次检查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想的是老天的关照,是生命的奇迹,并不是受到污染的人都要得病。

感念忠犬贺茂的恩情,她们养了第二只贺茂,第三只贺茂,贺茂生生不息,成了她们生命的一部分。

榕子到了结婚年龄,男方迎娶广岛姑娘时是小心谨慎的,榕子向男方家里提供了医院出具的各种检验证明,经受了对方家庭的严格审查,在柯子眼里看来,近乎到了侮辱人格的地步,但是为了妹妹的幸福,她忍耐着。格子做了新娘,去了名古屋,丈夫柴田昭志是个老实本分的汽车司机,是个尽职尽责的人。跟着榕子到广岛来过,管柯子叫大姐,善良而随和。两年后,榕子的儿子贺茂诞生了,贺茂生下来白血球就不正常,病病怏怏的。医院说,原因在母亲,母亲受过放射线污染,会影响到后代……

柴田昭志没说什么。榕子主动离开了柴田家,她不能再给这个家族增添第二个第三个有病的孩子。在榕子离开后,柴田贺茂又有了一个叫静子的继母,有了菊男、清男两个兄弟。

榕子一直姓着柴田,因为她的儿子姓柴田,她不愿意再姓别的姓。

新学期开始,丈夫的工作从广岛调到了东京。搬家的时候我从抽屉里翻出当时给贺茂买的项圈,不便给对门再送过去,又舍不得扔,我决定把它带到东京,想的是说不定将来我也会养一条狗。

到东京刚安顿下来,我就关注我的对门,对门是小两口,都染着黄头发,穿着毛了边的牛仔裤,男的女的都戴着大耳环。有时候在电梯里碰见,我不张嘴他们绝不会主动打招呼。两口子互相也不说话,各自拿着携带电话,嘀嘀地按,忙不迭地不知给谁发着mail……

我对丈夫说很想念山本家的老姐儿俩,想把她们的事写下来。

丈夫说,有什么好写的,不就是俩老太太一条狗,狗死了,儿子也死了,俩老太太照旧生活得很愉快嘛。

我说,说透了也就是这么个事,可是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怎么的就没了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