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从额头滴下的水珠渗入眼眶,我看到深远法师眨了眨眼睛。
白衣男子继续说道:“怎么了,法师,即使你浑身湿透,也不必见外吧。不必在乎这些家伙。反正现在会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都是些下等贱民。”
“喂。”那名年轻男子伸手说道:“这位出家人可能不希望和我们这些贱民同席吧。或许他正在认真修行呢。我看就不必勉强他了。”
“打扰了。”深远法师轻轻抛出这句话后,取下了竹笠:“请你们添麻烦了。”
话毕,深远法师便朝泥巴地上跪坐下来。大雨直到半夜仍无止息的迹象。屋内昏暗异常,只有地炉中的煤炭偶尔发出爆裂声,震动着我的鼓膜。就那一点点炭火,根本不可能把湿透的衣服烤干,因此湿答答的衣服至今仍紧紧贴在我身上。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我想哥哥也这么感觉。
又坐了半个时辰,哥哥可能觉得习惯些了,在不知不觉间,哥哥已经加入围坐的一群人之中。
“在这种漫漫长夜,大家何不来聊聊自己经历的故事呢”提这建议的似乎是那名老伯所提出的。
的确,在这种气氛里,不来点闲聊杂谈真的很沉闷。
“那就先由我来讲点什么吧,我嘛,是个江湖艺人,四处随波逐流,到处走动,就会听到形形色色恐怖或奇怪的故事。你们看我这身打扮就该猜到知道,除了表演傀儡戏还能做些什么?”话音刚落,他接着说:“我的名字叫陇东,会些小把戏,可以把小动物幻化形体作弄人。”
深远法师在炉火旁静坐,而尘元和哥哥脸上却一脸怀疑。
“我不光会使用幻术,还能让它们去作怪。比如说小猫,要养猫打一开始就得先说清楚要养几年,不然日后它准会出来作怪。猫老了可是真的会作怪的。不是有种怪物叫猫灵吗?记得师父养了一只花猫。当时那只猫才刚出生不久,吱吱的叫声听来活像老鼠。我当时也觉得这种动物哪可能变成妖兽?大家也知道吧,有时人就是会一直在意这种事,所以,我便把猫放在掌上,使出法术叫它要给我活个三年。不过这种事马上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后来有一天,它却突然不见了。我从走廊找到天花板,上天下地翻遍每个角落,也不知道它是上天还是下地了,就是找不到它的身影,直到后来有一天——。”
他语气顿了顿。
“到那天,我养这只猫刚好满三年。我跟你们说吧,妖怪鬼魅是很可恶的,其实不用我多说,各位也知道吧?人死的时候不是说得把衣服反过来穿,并且在棉被上放扫帚或柄杓之类的东西,枕头旁边还得摆一把菜刀?这些就是用来赶猫妖的。把屏风倒过来放也是,以避免猫接近死人。我想至少那边那位法师应该知道吧?嗯嗯?”
我见到深远法师没有理会他,只顾双眼微闭,净身打坐,我就问他:“老伯,为什么不能让猫接近尸体?
“我告诉你,猫这种东西,它的魂魄会出窍,钻进死人的身子里。俗话不是说,如果被猫魂附身,一个懒惰虫也会认真工作?这可不是胡说的,甚至会爬起来走,还能跳舞呢,不过我当然是没看过啦。”
我听得背脊都发凉了,还真是吓人呐。我皱了皱眉头,怎么一开始就讲这种妖魔鬼怪的恶心事。
“好吧,接下来要讲的是我实际看过的事,这件事可是千真万确,绝小是我编来唬人的。算算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当时我的身子骨还算硬朗。我有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她名叫阿陆,她年轻时是个美人胚子。虽然我这个当弟弟的说这些,大家可能会不相信吧。俗话说一白遮七丑,她的皮肤就白得透明,就连她吃下去的东西从喉头都能看到。
“太夸张了吧。”哥哥又发出质疑的眼神。
“我这样讲是有点夸张啦。她生得楚楚动人,村子里的邻居都公认她是那一带无人能比的美女。连我这个当弟弟的都以她为荣,也相信只要再过一些时日,她嫁到有钱人家,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跑跑江湖,做一些下三滥买卖就是啦。”
“记得当时正值盛夏。男方是隔壁村子的大财主,记得名字好像叫胖龙吧。论家世与社会地位都是无懈可击,我家的长辈也都很高兴能促成这门亲事,只有我有点难过,姐姐就这么嫁人了。哎呀,我可不是因为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难过的,我知道姑娘长大都得嫁人,虽然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哪还会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姐姐被人抢走而闹别扭呢?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名叫胖龙的男人。”
他一口气说了好多,整个屋子静悄悄。
“他个子矮、脖子粗,眼睛也难看。该说他相貌卑贱而又不雅,总之,他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优雅。当然,像我这样的乡下小伙子,也不知道什么才叫优雅,但我就是讨厌他,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太俗气了。唉,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男人也许也没那么差劲吧。至少他还算个性纯朴、循规蹈炬的人,女人家与其嫁个油腔滑调的美男子,还不如选择这种单纯的人。可是当我被告知日后得管他叫姐夫,我就气得连吭都不吭一声。想来我当时还真是没礼貌呀。
因此,婚期愈近,我也愈讨厌他。连爹娘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不出几天,这么标致的姊姊就要离开我们身边,想到这儿心就一阵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毕竟一个女儿嫁做人妇就不一样啦。
嫁出去的女儿不就等于泼出去的水?嫁给一个财主当老婆,想必会很轻松吧,只不过我听说,年轻姑娘身上才看得到的晶莹剔透,一嫁人就会越来越暗淡了。所以,婚礼日期决定之后,我就成天黏着姐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当然,其实从小我就像只跟屁虫,老是跟着姐姐不放。
我这样可能让姐姐很困扰,但我姐姐也从没露出过一丝嫌弃,真是个温柔的姑娘啊。那是婚礼前一天的事。我们俩一同上山。我姐姐一向爱花,从小就常到山上摘花。那天她说,上山采花吧,今天是最后一次了。这句话是姐姐讲的,还是我讲的,好像有点忘了。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夏天的花朵真是争奇斗艳,和春天的花相比,我更喜欢夏天开的花。草木青青,每棵树上的叶子都在迎风摇曳。真是个舒服的好日子。那地方虽说是一座山,但地势并不如这座山险恶。那座从村外十字路口转个弯就能走到的小山,就连小孩爬起来都不费吹灰之力。一爬上山顶,一望无际的风景顿时出现在眼前,连远方的高山都是清晰可见。而且沿途风景也很赏心悦目,不过我并没有看风景就是啦。因为紧跟在姐姐背后,我只看到她洁白的颈子上隐隐浮现的汗珠,以及沾着汗水的鬓毛。一直到姐姐说她累了想休息一下为止,我都在看着她。
到山顶的途中有个类似平野的地方。我们就在那儿休息,姐姐坐在一座巨石上,眺望山上的树林。我在她下方随便找块地方坐了下来,透过树梢,望着飘浮在宛如遍撒蓝玉般的蓝天上的雪白云朵。
我连当时云朵的形状都还记得。现在只要闭上眼睛,不要说形状,就连那云朵移动的速度都是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即便我已经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曾看过那么蔚蓝的天空。”
他缓缓地在昏暗的房间抬了抬头,身体显得很僵硬,我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那些云朵朝西方飘去,但我突然抬起头来,心里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我看到姐姐就像这样,整个人变得硬梆梆的。她动也不动的,看起来就像一座地藏菩萨的石像。我沿着动也不动的姐姐恍惚的视线瞄去。结果——你们猜猜怎么着了!我竟然看到了一只猫。
那是一只山猫,一只体型很大、有点像老虎的山猫。它站在山茶花树荫下盯着姐姐,眼珠子像金刚石般闪闪发光。我当时想到,也许就是它让姐姐变得动弹不得的。她变得像只被蛇盯上的青蛙。这下子连我也害怕了起来,只是整个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我想,就是猫的魔力让我们动弹不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