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宁堂,是常威镖局安放亡故镖师、趟子手灵位之处,坐落于后院之一僻静之处,练武场再往里进一段,就有这么一处所在。堂外青竹几许,还有一口表面斑驳的铜钟,小路旁每隔几步便有石柱烛台。看上去,似乎在常威镖局建成之前,这里便是一个小小的祭庙。
手握兵器、披星戴月的站在一个灵堂之外,实为一种颇为诡异之举。一些行事端正的人,通常并不会这么做。
只是现在这时候,并不算太通常,所以成实就站在那里。威宁堂并不大,却也容得下十多个人上香,然而成实宁愿站在外边。
里边呢?里边也有一个人,死人。风来镇里那个无名无姓,被成实收留进常威镖局的小乞丐,便躺在那里。或许是时常吃不饱饭的关系,盖在白布之下的身子,看上去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一般高。
成实微抬着脸,似乎星月之光正在冲刷身上血污之秽。月光似乎像冰水一般,从他的双瞳滴入身体,将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心冻成了冰,
那场大山岭中的厮杀,虽只留下小乞儿一具尸体,却在成实千疮百孔的心中,留下了一道新的伤痕。
细细想来,这是第几个死在自己面前的人了?
当年在关羽像前,那道“再不让兄弟在眼前死伤”的誓言,如今在这具小小是尸体前,究竟又算什么笑话呢?
我成实这样活着……究竟还要造下多少的罪孽呢?
“蛟!”一种奇异的尖啸声响起。
面对小乞儿的尸首,成实突然拔剑,右手高高举起,剑指寒星。
“陪我打一场。”他竟发出似恳求的声音。
“我说老成,我每次找你那可都是有正事儿。”幸好,答案并没有来自那个已死之人,通向此处的小道上,响起王小明无奈的问话。“怎么你每次找我都是为了打架?”
拨开竹叶,王小明的笑脸在月光下露了出来,他还是穿着那件皮背心,背心上横横纵纵系着麻布条。待他完全走到空旷处时,成实看到他背后绑着一口黑木棺材。
看着他背后的棺木,成实放下握剑的手:“黑木的,你倒是有心了。”但在王小明回答前,成实左脚又微微向前探了一步,一股分不清是杀气还是战意的冰凉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先打再说吧,今日有事,成某自当节制,便只攻两剑吧。”
不知是用闻、用听或是用看,但王小明的的确确能体会到那种凉意,那种好似天上地下出现两轮寒月的感觉,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反正自从第一次与成实切磋起,这位成路头便会时不时找他练手。
“行行行,算我命苦,等着啊。”王小明无奈地耸了耸肩,一扯身上布条,将那口黑木棺放到路边,伸手往肥大的皮背心里掏去:“你先等会儿啊,咦……我的剑呢?”
“蛟!”“叮!”
若用声音去说,那之后王小明与成实的交手,也不过短短两响而已。
待他们停下时,两人手里手里拿着剑。成实左手握着剑鞘,右手剑停在王小明双手交叉的小臂上。他的剑配着铜吞口,摘去了剑穗,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寻常兵器。
然而这柄剑绝不寻常。
成实向来行正坐端,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从不放浪形骸。平日里虽穿得简朴,却也是衣装整齐,在一众粗鲁的趟子手中,算得上鹤立鸡群。
便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兵器竟是一把锈剑!整支剑身如同旁边古铜钟一般,锈迹斑驳,有些地方竟还锈蚀出穿透剑身的小孔。他拔剑挥剑时,风过孔洞,便会传出尖锐的啸声。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阴险之人,不过这招总是很有用。”王小明眉角忍不住抽搐了几下,他虽挡住了成实的快剑,然而几粒铁锈屑又落进了眼睛里。
“得罪了。”成实递过来一条手帕,王小明接过帕子之时,才发现成实不知何时已将那把锈剑收回了剑鞘中。与剑身上那斑斑锈迹不同,成实长剑的剑鞘油光程亮,握手之处还在月光下泛出暖光,这乃是木鞘被精细保养过的征兆。
左手接过帕子小心抹着眼角,王小明一边问道:“怎么只出了一剑?良心发现不想欺负我这个江湖后辈了?”
看着王小明右臂上一柄短剑,成实摇了摇头,再次压下了心头对王小明武功的猜测,放弃道:“必定会被挡住的剑,出与不出,又有何区别?”
“嘿!这可与我认识的成大路头不一样哈。”王小明挤眉弄眼地道:“你的脾气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么?当初我初次跟你走镖,危燕寨在路上下了卡子,季镖师都不敢动,你一个敢顶着强弓劲弩上去亮旗对峙,这劲头才像你么。”
成实用剑柄指向灵堂中那具尸首沉声道:“所以我有罪孽……天亮我们便要出发了,走之前,先让乞儿兄弟睡得好些吧。”
听他声音中心事重重,王小明收了笑脸,将那黑木棺扛了过来。成实亦不再说话,默默点燃了堂中一束香火。
香烟袅袅,在月色中只留了一瞬,便消散无踪。小乞儿的尸身已安置在那黑木棺材之中。
成实与王小明坐在灌木前,正拿着各自的皮囊慢饮。虽说镖局里有生死酒的说法,若有死于运镖着,生前好友便在灌木前饮酒送别,喝一杯倒一杯,取生死同饮之意,但现在两人的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成实喝的是水,王小明喝的是糖水。
“喂,老成,你们一回来,这镖的大事儿太多,还真没问过你,这次镖丢就丢了,怎么还闹出了人命?连那个吓死人的寒大姐头都吃了亏。女蝠寨不是个小寨子么,怎的变这么凶了?”
成实抹了把嘴,回了四个字:“事有蹊跷。”
“难道是女蝠寨的老蝙蝠请了其他寨子一同劫镖?还是他练了什么邪功武艺大涨了?”
成实摇了摇头:“劫镖的时候,虽然出面的山贼打着女蝠寨的旗号,但一张熟面孔都没有。我问过后队的寒镖头,她也没见到老蝙蝠,与她动手的,是一个面生的少年。”
“用的什么兵器?”
“和咱们一样。”
“跟大姐头单打独斗的?”
“据闻过了十招,最后一招的时候,我已从前边赶回了后队,亲眼看到寒镖头退了。”
“我去!寒大姐也会退?”
“不退便死,不得不退。”
“邪了个门的,这么个小寨子,哪儿来的这么一个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