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军事《天地鬼才——人类历史上20位不羁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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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错东西南北,颠倒日月晨昏——阮籍(2)

精明的政治家要具备的非常重要的一项素养就是做到明哲保身。而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以洒脱、放荡、无拘无束著称的竹林七贤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位如此谨慎之至者,他就是阮籍。

阮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若是激起谈兴,便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然而他的言谈内容却是清空奥妙,有趣、有致、有理、有道,但仔细一辨,却又玄远得很,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似乎什么都没说。与他交谈,听不到人过,听不到时事。因此司马昭感叹道:“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可谓至慎!”所谓发言玄远,是说阮籍的话具有很大的飘移性和虚幻性,令人无法把握其真正用意。至于“口不藏否人物”,更是一般人难于做到的。

阮籍年轻的时候,曾跟随叔父到东郡。兖州刺史王昶久仰他的大名,很想请他到幕府作幕僚,可是阮籍终日不说一句话,让王昶根本无法了解他在想什么,就这样阮籍避开了官场纠葛。处世谨慎、说话幽深是阮籍保护自己的一道护身符。

对当朝名望大得无出其右的竹林七贤,司马昭非常关切。这典型地反映在他对“七贤”的态度上:山涛洞识时务,可委以重任;王戎心向官场,可授以美位;刘伶纵酒昏放,可随他胡闹;阮咸癫狂无度,可由着他性子来;向秀悔过自新,可既往不咎;唯有嵇康不识抬举、胡言乱语,得给他点儿颜色看。嵇康拒绝了司马氏的拉拢,以致司马昭的兴趣全部转向了阮籍。拉拢阮籍,多少能弥补一点遗憾。正因为如此,阮籍有用,且有大用,司马昭对他很是看好。因此对于阮籍提出的一般要求,都尽量予以满足。他要当东平相,就让他去当,当不下去,回来了,照样欢迎;他要当步兵校尉,也让他去当,事情不管,将酒喝得烂醉,也由着他去。至于阮籍的狂,那是名士做派,没这样的做派,反倒不像大名士。对这种无伤政局的事,可睁一眼闭一眼,无需拘束得太紧,否则砸了朝中的花瓶,是很不合算的。司马昭不需要名士来充当先锋、充当爪牙、充当走卒,只希望名士都能像阮籍那般与自己不生是非,与朝廷相安无事,也就知足了。

可见,阮籍正是由于自己的谨严慎微,才为自己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放诞的条件。

七贤都善于长啸,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交流方式。在啸声面前,语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对七贤来说,“一切尽在长啸中”。

阮籍的拿手好戏就是长啸。据《世说新语·栖逸》记载:阮籍的啸声可以传几百步远。在阮籍的家乡,有一个大土丘,据说是阮氏长啸台,上面如今只剩下片片荒草地。可以站在长啸台上,想象一下阮籍在长啸台上“啸闻数万步”,“韵响嘹亮”,“有如风音”,是何等激荡人心的一副画面?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人,实在是太潇洒!

一次,阮籍去拜访苏门山中的一位真人孙登大师,他对着真人谈天说地,激扬文字,可真人却似听而不闻,一言不发,连眼珠子都不动一下。阮籍无奈,就干脆对着真人长啸了几声,音调清丽激越,啸声空廓辽远。这下果真有效,真人说道:“请再来一次。”阮籍屏气凝神,再次长啸,其声深沉致远,久久不歇,然后就下山去了。到了半山腰,山谷中忽然回荡起优美的啸声,阮籍抬头望去,原来是真人在长啸不已,韵律和谐,声音在林谷中回荡,在天际间传响,沁人心脾,夺人魂魄。

受到真人啸声的感染,回到百家岩后,阮籍写出了著名的《大人先生传》,以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想与感慨之情,尤其是痛斥虚伪礼法之士那一段,直抒胸臆,嵇康看后,拍案叫绝。

从孙登身上,阮籍看到了什么才叫做“大人”:“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他在文章中说,“大人”是一种与造物同体、与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身修行的君子是多么可笑。天地在不断变化,君子们究竟能固守住什么礼法呢?说穿了,躬行礼法而又自以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裤裆缝里的虱子。爬来爬去都爬不出裤裆缝,还标榜说是循规蹈矩;饿了咬人一口,还自以为找到了什么风水宝地。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们就可以理解阮籍自己要如何处世行事了。

阮籍信马由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最激烈的地方。山上还有古城遗迹,项羽曾屯兵于东城,刘邦曾屯兵于西城,中间相隔二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武涧。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大风呼号,落叶满山。阮籍徘徊良久,慨叹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这是何等的叹息,却是出自阮籍之口。不知是阮籍因此而青史留名,还是这声叹息因阮籍而不绝于耳。

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在历史的回味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胎换骨。正是在这声历史的悲叹之中,阮籍的心灵得到了净化。这声叹息,不知怎么被传到世间,成了今后千余年许多既有英雄梦、又不乏寂寞感的文人骚客们共同的心声。

令人疑惑的是,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寓意何在?英雄究竟指谁?竖子又是何所指?竖子莫非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在一个没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又或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刘、项无论胜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项羽都是英雄,但他们早已远去,只剩下眼前这些小人徒享虚名?面对着刘、项遗迹,他悲叹着现世的寥落。好像苏东坡也是这样理解的,曾有一个朋友问苏东坡阮籍所指的“竖子”是否指的是刘邦,苏东坡回答说:“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

当嵇康因吕安一案被牵连入狱之后,阮籍曾抱病向司马昭求情,请求免嵇康一死,却遭到司马氏的断然拒绝。得知生平至交再无生还之望,阮籍顿时呆住了。突然,一股腥气从他的胸中涌起,阮籍口喷鲜血,昏倒在地。

公元263年,也就是阮籍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司马昭为达到他的皇帝梦,封晋公、加九锡,又假惺惺地谦让,并命阮籍撰写《劝进书》。这是一个莫大的阴谋,司马昭想借此昭告天下自己是多么的深得人心,连阮籍都很拥戴自己。阮籍又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睡着了,他想故伎重演,借酒逃脱。这次却没能逃脱,在司马昭的一再催逼下,无奈的阮籍乘醉挥毫,写出了“辞甚清壮,为时所重”的文章。写完之后,阮籍又愧又悔,数月之后在自责和忧郁中死去。

士人的悲哀莫过于此,历史的悲哀莫过于此。历史就是历史,我们无权苛求。对阮籍似乎也不能深责,人的精神或肉体大多都是十分脆弱的。不知阮籍写《劝进书》那天是醉还是没醉、是真醉还是假醉、是喝不醉还是不敢喝醉。对阮籍来说,“醉酒”只能保他一时,终不能护他一世。该来的还是要来的,想逃也逃不掉,阮籍最终还是妥协了,但他又于心不甘,内心极度惭愧,觉着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自己的名声,对不起自己死去的朋友嵇康,终于忧愤而死,也算是以死谢罪吧。

欲呐喊而力渺,欲抗争却无奈,阮籍活得是如此之悲痛!只能通过变相的方式曲折地反映出来,这是魏晋这个特定时代士人们的悲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阮籍那放达、不羁、洒脱的形象才如此光彩照人。

阮籍就是这样一个不敢真实生存的真实的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震撼人心的悲剧。但这种存在本身又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展露了传统知识分子生不逢时的真实生活状态,历史上的许多相似时期都有它的回声。在此意义上,阮籍的人格被赋予了普遍性,产生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而这种人格魅力将会千古传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