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是公学风潮的第二天,学堂里不许我们开会,我们那里敢违抗,我们只好在草地上开会,开会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上来,大声演说,那个人说:“哎哟!诸君,我们为什么给人家逼到这步地位呀!唉!诸君!”那个人说到这里,把手在桌子上拍了几下,几乎把桌子都拍碎了。他又说:“诸君,唉!今天到底是一种何等悲惨的情形,我自己也不知怎样,我心中觉得怪难过的(列位注意这心中两个字,勿忘记)。哎哟!诸君我心中十分难过,难道你们不觉得吗?唉!难道诸君心中不觉得吗?”说到这里,那个人两只眼睛里的热泪便纷纷滚下来了,那个人这一哭不打紧,那时听演说的二百七八十人,都哭起来了。那时我做了一个小小的书记员,坐的离演说台最近,那个人把桌子一拍,已经把我的铅笔都震折了, 后来那个人一哭,又把我的眼泪也惹出来了。我坐的最近,我哭的最利害,那个人这一哭便把我们的团体,结得铁城一般,我们中国新公学所以得有今日,千辛万苦,挨饿挨冻,总不解散, 这都是那个人一哭之功。19
如此一番折腾,学生们情绪日益激愤。到了9月30日,眼看校方不肯让步,学生们遂开会决议商量解散学校,并扬言要痛打夏敬观、王敬芳等人一顿。夏敬观、王敬芳等人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找来印度巡捕守在学校门口,防止学生寻衅滋事。
剑拔弩张之际,郑孝胥站了出来。10月2日,他在中国公学内贴出布告,表示坚决支持三干事的决定:“张邦杰、王敬芳、黄兆祥三子,尽义务于中国公学,辛苦累年,天下皆知。甫有成立之望,而诸君欲排而去之,此真不义之举,社会所不容。中国人稍知礼义者,尚有郑苏戡在,决不能造成诸君之所为也。”
郑孝胥的公开表态,让夏敬观和三干事有了更足的底气。10月3日,校方贴出布告称:“今定于星期日暂停膳食。所有被胁诸生可先行退出校外,暂住数日。准于今日午后一时起,在寰球中国学生会发给旅膳费。俟本公学将此案办结后,再行布告来校上课。”
分裂,已经无法避免。据胡适回忆:
这样的压迫手段激起了校中绝大多数同学的公愤。他们决定退学,遂推举干事筹备另创新校的事。退学的那一天,秋雨淋漓,大家冒雨搬到爱尔近路庆祥里新租的校舍里。厨房虽然寻来了一家,饭厅上桌凳都不够,碗碟也不够。大家都知道这是我们自己创立的学校,所以不但不叫苦,还要各自掏腰包,捐出钱来作学校的开办费。有些学生把绸衣、金表,都拿去当了钱来捐给学堂做开办费。20
学生们与三干事争执的时候,胡适因为脚气病告假回家休养,没有直接参与。但到了风潮正烈的阶段,胡适刚好病愈回校,旋即被选举为校友会的大会书记,承担会议记录和宣言起草等工作。
虽然算不上风潮的中坚分子,但在学生们决定与中国公学正式决裂的时候,胡适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退学,进入新公学继续学业。
“应有天涯感,无忘城下盟”
学生们将新学校定名为“中国新公学”,又将校舍租赁在离中国公学不远的爱尔近路庆祥里,用意很明显,就是要和中国公学一较高下。
学生并不多,只有167人,但个个心气都很高,样样事都憋着劲要办得比中国公学更好。经过十来天的筹备,他们竟然真的聘来了教员,排出了功课,拉起了学校的框架,有模有样。
既然是为了自由而来,就要为了自由而战。新公学决定恢复原来的学生自治制度,推举朱经、李琴鹤、罗毅等风潮骨干分子为干事,负责庶务、教务和斋务等事务。可是,事非经过不知难。中国新公学一开办,就不可避免地身陷困境:尽管同情他们的人很多,但真正出手相助的人却很少,因而学校的办学经费异常困难,没办法高薪聘请教员,甚至无法全额发给教员薪资。
捉襟见肘之下,教务干事李琴鹤倒是想出了一个辙:聘请高年级的学生担任新生教员。而非常会读书的胡适很快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找到胡适,开出了新公学所能开出的最好条件:担任低年级各班的英文教学工作,每星期30个小时的课程,月薪80元。但是,他又特别声明一点,由于是自家同学担任教员,薪俸不能全领,总得欠着一部分。
胡适考虑再三,答应了。
其实胡适若能继续上学, 很快就能毕业了。可这时候,胡适的家庭经济出现了一些状况:父亲胡传去世后,家里主要依靠能干的二哥胡觉打理位于上海、汉口的两个小店,生意倒也做得红红火火,尤其是上海的瑞兴泰茶叶店。可惜他的二哥“在上海窑子里爱上了一个妇人,时常不回店里”21,性情大变,从一个敬业勤俭的人变成了一个浪荡奢靡的人,不再有多少心思花在生意上,很快就因为亏空而盘出了瑞兴泰的店业,只剩下汉口一家无利可图的酒栈了。这样一来,养家的任务就落在了胡适的头上。
胡适原本在《竞业旬报》担任主编,住宿和三餐都是报社承担,每期还能领到10块钱的编辑费,倒也能自理。但《竞业旬报》勉强支撑了一阵子,最终还是倒掉了。胡适没有了经济来源,正一筹莫展,恰好接到了李琴鹤的邀约,内心突然有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1908年12月30日,在给同乡好友程春度的信里,胡适描述了自己做出这种选择的无奈:
弟来年以家境之困迫,人事之错迕,遂决计暂且辍学,专以糊口之计,鄙意此为万不获已之举。盖不如此,则弟读一日书,中心一日不安,吾寿或且日促一日。且弟年尚少,一二年后俟境遇少裕,再来读书,正复不晚。年来以此问题大费踌躇,今决计向此途,此心反觉泰然自得。此时种种留学西洋研究文学之妄想已不再入梦矣。明年啖饭处大约仍在上海,近拟与新公学订约教授戊、己两班英文,每日四时,月可得八十元,此外或尚可兼任外事。22
可以想象,胡适在写这封信时,内心是颇感失落沮丧的,不过,他还是自我安慰似的写了几句告诉程春度,“足下闻之,千万勿为吾悲,人各有志,吾行吾素而已”。尽管担任教员并非胡适真实的内心选择,但毕竟是一种应对经济窘境的现实需求。胡适决定坦然接受。
在中国新公学的教学工作,并不轻松,每天要教几个小时的英文,回家后还要批改作文。好在胡适当时正值青春年少,精力充沛,倒也没觉得特别辛苦,反而因为要当教员,更加注重英文尤其是英文文法的研究,“这一年之中,我虽没有多读英国文学书,却在文法方面得着很好的练习”。
胡适的努力,换来了骄人的成绩。据他自己后来说:“我教的两班后来居然出了几个有名的人物:饶毓泰(树人),杨铨(杏佛),严庄(敬斋),都做过我的英文学生。后来我还在校外收了几个英文学生,其中有一个就是张奚若。可惜他们后来都不是专习英国文学;不然,我可真‘抖’了!”23
在先天不足的情况下,中国新公学不仅没有迅即关门,反而越办越兴旺,这让中国公学的主事者们异常震动。他们心里清楚,中国新公学的招牌一天不去,中国公学就一天不得安稳发展。于是,新、旧公学合并被提上了日程。
极力主张两校合并的,是中国公学三干事之一张邦杰。风潮初起的时候,他刚好去外省募捐,回来后听说学校分裂的消息,备觉惋惜,便极力主张“破镜重圆”。只可惜,因督造中国公学新校舍,每日奔波于上海与吴淞之间,张邦杰不幸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终未能完成合并新、旧公学的夙愿。
而此时,由于财力维艰,新公学董事长李平书、干事罗毅等主事者们其实同样期待着早日回归大家庭。据中国公学三干事之一王敬芳说:“新公学解散,学生仍回公学肄业的这件事情,据我所知道的,系新公学董事长李平书君向我辈说新公学经济困难,彼实无法维持,请公学将学生收回。”24
据《郑孝胥日记》记载,从1909年7月开始,新公学的主事者就频繁与之接触,共议新、旧公学合并办法。7月6日,“罗公毅来,商新公学诸生仍归中国公学事,余允与熊秉三商办此事”。两天后,7月8日,“张俊生来,罗公毅来,皆议新公学停办、各生仍归中国公学之办法”。昔日冤家相对,如今冰雪消融,合并终于将成现实。
到了1909年11月13日,两校负责人李平书、梁乔山、谭价人、罗毅、李琴鹤等,共约郑孝胥到海天村,“约定即日将庆祥里新公学房屋退租,学生皆移入中国公学,所有新公学欠款由公学分别缓急酌为认还”。 根据两校商定的协议,凡新公学的学生愿意回去的,都可回去;新公学的功课成绩全部承认。
11月17日,两校召开新生合并会,仍以夏敬观为监督。至此,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的风潮,终以双方和解圆满大结局。
有意思的是,胡适没有选择回到中国公学。在新公学即将解散之际,胡适曾连写两首五律、一首七律,倾吐当时的复杂心绪:
十月题新校合影时公学将解散
无奈秋风起,艰难又一年。
颠危俱有责,成败岂由天?
黯黯愁兹别,悠悠祝汝贤。
不堪回首处,沧海已桑田。
此地一为别,依依无限情。
凄凉看日落,萧瑟听风鸣。
应有天涯感,无忘城下盟!
相携入图画,万虑苦相萦。
十月再题新校教员合影
也知胡越同舟谊,无奈惊涛动地来。
江上飞鸟犹绕树,尊前残蜡已成灰。
昙花幻相空余恨,鸿爪遗痕亦可哀。
莫笑劳劳作刍狗,且论臭味道岑苔。
“应有天涯感,无忘城下盟”,正是胡适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在他看来,“这一年的经验,为一个理想而奋斗,为一个团体而牺牲,为共同生命而合作,这些都在我们一百六十多人的精神上留下磨不去的影子”25。
可以说,胡适一生坚持的民主、自由、自治等思想,均发端于此。胡适后来曾反复多次提到这次学潮,言语间总是充满坚守信念、敢于献身的悲壮与骄傲,也算是为这段年轻的光阴构筑起一幅五味杂陈的记忆图景。
1 胡适:《胡适日记全编》,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10月第1版,294页。
2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51页。
3 《胡适外文档案》,转引自江勇振《舍我其谁:胡适》,第一部,新星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50—51页。
4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64页。
5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66页。
6 胡适:《中国公学校史》,《胡适全集》,第二十卷,149—150页。
7 胡适:《本报之大纪念》,《胡适全集》,第二十一卷,74—75页。
8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45—46页。
9 张仲民:《少年胡适在上海时史料补遗》,《清史研究》2012年5月第2期,125页。
10 胡适:《地理学》,《胡适全集》,第二十卷,487页。
11 胡适:《真如岛》,《胡适全集》,第十卷,502页。
12 龚选舞:《四十五年前的胡适》,转引自李敖《胡适研究》,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9年1月第1版,271页。
13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80—81页。
14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77页。
15 杨亮功:《胡适之先生与中国公学》,《私立中国公学》,南京出版有限公司1981年1月第1版,143页。
16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 90页。
17 胡适致程春度函,《胡适全集》,第二十三卷,7页。
18 严海建:《社会政治变迁视野下的学校、学生与风潮:中国公学研究(1905—1936)》,博士论文, 24页。
19 胡适:《对于中国公学风潮之感言》,《胡适文集》,第九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11月第1版,548页。
20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85—86页。
21 胡适:《四十自述残稿六件》,《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五卷,黄山书社1994年11月第1版,589页。
22 胡适致程春度函,《胡适全集》,第二十三卷,11页。
23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87页。
24 王敬芳致胡适函,《中国公学史料拾零》,《近代史资料》,第69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8月第1版,162页。
25 胡适:《四十自述》,《胡适全集》,第十八卷,9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