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丝漾碧东风袅,九十风光易老;何处闲花闲草,担阁人多少。
欢娱忽复生烦恼,恰遇落红啼鸟;刚把新愁却扫,又是愁来了。
《右调 桃源忆故人》
这一首词,大概说春色恼人,眠不得,坐不得,也只为春风一吹,人人骨里就是无情的也动情,何况多才情种,为此千古才人,伤春悲秋,总是春气秋气,使他骨酥神颤;如今要说一个极风流,又极贞洁的女儿,先说一个极有才,又极有情的男子。这两个生在何府何州何县,做出那样事来。
且说山东东昌,府临清州地方,明朝成化年间,设立了钞关,天下客商聚集于此,是一个大大码头。凡是官船、粮船、货船到这所在,必定停泊几日。故此开行开店的,都做了人家。南边游学处馆的,来来往往,本地读书的人,都比前越多越好了。原有新旧两个城,旧城读书的多,都没有客商,觉得冷静些;新城三街四巷,都是富商大贾住着,十分奢华。
偶然有读书的,却又敏而好学,会得中举中进士;有个丁字巷的王秀才,名唤文人,生得一表非俗,娶了妻房李氏,说不尽他的美貌,只是眇了一目,王文人却爱他得紧,常常对他说道:“我看天下妇人,都只该一只眼,就是我也标致,反觉多了一只眼,倒不更俏了。”因此朝弄夜弄,弄成了怯症。做了三年亲,才养了个儿子;为这年是辰年,乳名唤做辰哥,长成三岁。王文人怯症再发,日重一日,烧纸服药,一些无效。腊月廿五日复病,廿八日就呜呼哀哉死了;李氏守着儿子,苦苦的度日。况兼父母俱亡,又无兄弟;只有一妹子,嫁在天桥冯家,是万金的财主。妹子时常送银送米,照管姊姊一家。妹夫是个廪膳秀才,唤做冯士圭;平日也与王文人会文吃酒,极说得来的。因此也凭娘子周济那孤孀穷姊,就是王文人死的那一年,八月中秋,冯家养个女儿,乳名桂姐,又叫做桂仙,蟾官折桂的意思。李氏守节,具是冰霜坚操,人人闻知,都是重他。
不觉过了三年,辰哥已是六岁,送与一个蒙师施先生,教他读些三字经、神童诗,他只消教一遍,就上口了。学名唤做王嵩,施先生见他聪明,比众不同,就替他取个表字,唤做高山。朝去晚回,不消两个月,三字经、神童诗,就读熟了。先生一日,出一个两字对,命他对。道:“是举人。”王嵩应声对道:“进士。”先生十分欢喜,来对他母亲说了。竟买大学、中庸与他读,增到每日四行,又每日五行。只是午时就背,再不忘记了。先生一日,又出一五字对,命他对。道是:“只有天在上。”王嵩应声对道:“更无山与齐。”先生惊问道:“古诗原有这两句,你小小学生,如何知得?”王嵩道:“我只觉有先生上句,就有我的下句,连我也不知道。”先生道:“这等看起来,你前世必竟是个饱学,再来投胎的了。再读几年,必然是个神童。”
从此不时讲几句大学教他,复讲也都明白。一连读了三年,四书读完了,又读些诗。这年九岁,先生教导他做破题。不消两月,竟有好破题做出来。又教导他做承题,越发易了。只有起讲,再做了半年,方才有些好处。先生道:“我虽是秀才,却已老了!”来对他母亲道:“令郎十分聪明,必成大器;明年须送与考得起会做文字的先生去。我学生过时的了,不可误了令郎大事。”李氏道:“先生说那里话,小儿还是蒙童,求先生再教导他几年。且待他十二三岁,再作区处。只是束修微细,明年再议加些便了。”先生道:“学生岂为束修多少,只因令郎忒聪明了,是个伟器。恐怕学生过时的学究,误他大事。既承王奶奶美意,学生领命便了。只是令郎聪明,又肯读书,可在大寺里卖书的去处,买一部南方刻的小题文字,待学生精选一精选,一面与他读,一面与他讲,或者也当得明师了。”李氏欢喜不胜,就在头上取一根小金簪子,递与施先生。道:“求先生在书店里抵他一部,说定了多少价钱,过日去取赎。”正是:
卖金买书读,读书买金易。
施先接了簪子道:“如命。”即时辞了自去,果然取了一部小题文章,把与王嵩读,又讲与王嵩听。
倏忽光阴又过了二年,王嵩已是十一岁,竟开手做文字了。不但四书本经,读得烂熟、讲得明透,连韩柳欧苏的古文,也渐渐看了好些了。此时窍已大开,夜间在家里,毕竟读到一更才睡。但有个毛病,小小年纪见了小丫头们,他便手舞足蹈,说也有,笑也有。偶然邻舍有小女儿,到他家顽耍,他悄悄躲在门背后,看前后没人,就一把搂住,或是亲个嘴,或是扯开那女儿的裤子,摸他那件东西。略大些的,知道害羞,被他搂了搂,摸了摸,飞跑去了。若是六七岁的,不知缘故,他便左搂右摸,不肯放他,立待他喊叫起来,方才放手。
有一日,邻舍金家,一个十一岁的闺女,生得俏丽,也有些知觉的了。被这王嵩甜言美语,哄到自己读书的小房里,扯掉他裤子,把自己笔管粗的小阳物,在他两腿缝里只管搠,再搠不进,一般两个都流滑水,只是都不曾破身。有一曲《挂枝儿》为证:
小学生把小女儿低低的叫,你有阴,我有阳,恰好相交。难道年纪小,就没有红鸾照,姐姐,你还不知道。知道了定难熬,做一对不结发的夫妻,也团圆直到老。
且说王嵩把金家的女儿,正擒倒着弄,被李氏撞来,不管三七廿一,一把揪着头发,扯过来乱打。骂道:“小贼囚!你爷因为贪色,早早的去了。你这贼囚,又这等不长进。”金家女儿提着裤腰飞跑去了,再也不敢上门。从此母亲防备着儿子,除了先生那里去,不轻易放他出门。朝也读,夜也读,又读了二年,已是十三岁了。做的文章,不但先生称赞,连别人见了,真个人人道好,个个称奇。
适值提学道按临东昌府,先打从州县考起,临清州官出了告示考童生,一般纳卷保结,到这日五鼓,已冠未冠约有千人,齐赴试场。点名领卷,州官见王嵩矮小,只好十一二岁光景,问道:“你这小童生,也来捱挤做什么!”王嵩道:“童生小,文章不小。”州官大惊,便道:“口说无凭,你立在我身边,待我点名散卷完了,便要面试。”王嵩不慌不忙,答应了一声,立在州官案桌边。不多时,点完了名,散完了卷,州官吩咐各去静坐听题。登时出了个题目,都去做了。王嵩立着不见州官发放,知他事忙忘了,走向案桌前,跪下禀道:“求老爷面试。”州官笑道:“我一时倒忘了,你小小年纪敢求面试,也罢!我另出一题,你在我桌边先做一篇。若好,我当另眼看你。若不通,先打发你出去。
”沉吟了一沉吟道:“求面试,求面试,我就出‘如不可求’,你去做来。”王嵩不慌不忙,伸纸和墨,顷刻成篇。递上与州官看,州官展开一看,字画端秀,已自欢喜了。看了题,起句道:“夫求则未有一可者也,而况求富乎?”州官提起笔来密密圈了。又看到中间,更加警妙。句道:“天下贪夫百倍于廉士,而贫人百倍于富人。……”州官拍案叫绝道:“世间有这般奇才,小小年纪,出想灵快,一至于此。只怕你是记诵得来,偶合此题。你再把本日试题去做,若果与此作一般样好,定然首取。”因问:“十几岁了?”王嵩道:“童生名虽十三岁,不得年力,还只得十二岁。”州官道:“神童二字,可以相赠。”王嵩一面同人做了两篇。午后先上堂交卷,州官看了,越加称赞。及至出案,竟是第一。
因年小才高,得能面试,府考时,州官在场中散卷散完了,带了案首小童生王嵩,上前禀道:“知州取得一名神童,求老大人面试。”太守看了一看,问了年纪,就教在堂上给桌橙,另出题考他。州官辞了自去,太守将信将疑,故意出三个理致题目,分明是难他一难。第一个是小德川流;第二个是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第三个是且谓长者义乎。这三个题目,不要说小小童生,凭他那个饱学,也须费力。那知王嵩记性高强,读得时文,何止千篇。这三题都有好文记得,提起笔来,略略改窜,一挥而就。日才正午,太守看了道:“果是神童,只怕一府之中,更无敌手。”吩咐库吏,领去赏了酒饭,依旧补做本日考题。说道:“取你第一。”王嵩谢了,去领过饭,又补做了两篇,案出,又是第一。
提学道到了东昌府,先考童生,后考秀才。临清是首州,头一日,就考临清童生。聊城童生,点名搜检进去,到提学道案前领卷,领案是王嵩。灯光之下,愈觉矮小。提学道叫:“住了!”问道:“大大一个州,偏是你一些孩子领案。”王嵩禀道:“只论文字,不论年纪,宗师老爷,若以年纪取人,岂不失之。”王嵩、提学道笑了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然。从第二名派卷,留这夸嘴的小童生,在我案前面试。”不消一个时辰,唱名散卷完了,各依号数坐定。提学道先出了众人题目,才唤临清州小童生到面前,出一个题目是:“童子见”三字,王嵩就立在案桌边,磨起墨来,也不起草,提笔就写。
提学道见他写过了破题,叫:“取来看!”只见破题道是:“圣人之见童子,见以童也。”提学道点点头道:“有些意思!发与他做完了拿上来看。”不消一个时辰,王嵩已做完了。送与宗师看。看到中间二比,道是:“童子之互乡,则习相远,习相远,不可见也,互乡之童子,则性相近,性相互乡,不可见也。互乡之童子,可见也,童子之近,可见也。”提学道大加称赞,便吩咐:“天色尚早,可归本号,做完了本日二题,若果如法,仍当首取。”王嵩领了卷子,照号坐定,去做那两篇文字,还是他头一个纳卷。提学道看了叹道:“神童!神童!”就面取第一,有诗为证:谁道童心乍离胎,居然夺却锦标还;文章处处逢青眼,报道神童得意来。
且说王嵩连考三个案首,那个不知,那个不爱。喜得个母亲李氏,手舞足蹈,姨夫冯士圭,也道:“外甥大才,不久必成大器。”对他娘子与女儿道:“此子果好大才,但从来神童每每夭折,看他五六年,若像个有福禄青的,便把我家桂仙配他。”这个口风,冯家娘子传与姊姊李氏知道,故此临清势利的人家,常常央媒人来说亲,要招王嵩为婿。李氏道:“我只得一个儿子,又且年幼,还不是定亲的时候。”就大家停住了。说便这般说,冯家看得王嵩比前大不同,心里头招他为婿,凡攻书赀本、进学使费、谢师礼仪,都从这姨夫家送来。迎送了新秀才入学,王嵩领了谢礼,先到施先生家叩拜了。次日就去拜见姨娘姨父,拿一个愚甥名帖到冯家来。先让姨父姨娘请坐,待孩儿叩见。夫妻二人不肯坐,却同受了他四拜。王嵩又请表妹见了,冯士圭只为要招他为婿,回言道:“有不相见哩!桂仙尚未梳洗,贤甥且到书房里少坐。”王嵩随了冯士圭到书房里过午。不题。
且说桂姐已十一岁了,读了几年书,通文识字,也是一个女中才子。听得说表兄是个神童,一连考了三个案首,心上已抵慕他,又听得父亲前日的话,巴不能够见他,看看近来长成如何了?那知冯士圭回了,不得一见。桂姐叫大丫头露花,吩咐他看王家小官人,在那里留饭。露花去不多时,回覆桂姐道:“在书房里留饭,只得老相公独自陪他。”桂姐年小,还不晓得什么,只是爱才的念头,却比私心反急,忙忙叫露花跟随了,走到书房门口去张那表兄。只见:
眼含秋水,肌映春花,清素之中,微流丽藻,风尘之外,独秀瑶林,叹天骨之多奇,喜人姿之偏挺。行见士林耀彩,百尺无枝。但逢笔阵交锋,一战而霸。
桂姐看了一看,叹道:“两三年不见,长成得恁般俊伟,这定是个举人进士,我爹爹却愁神童每每夭折,岂不是过虑。”露花问道:“王家小官人,今年几岁了?”桂姐道:“大我两岁,今年十三岁了。”露花道:“桂姑娘嫁了这样一个姐夫,也不枉了聪明美貌。”桂姐笑道:“这丫头坏了。”那知笑得响了些,被王嵩耳快,已听见了。举眼往门外看,但见:
四尺身材,十分颜色。腰如约素,肩若削成,皓齿内鲜,丹唇外朗,如池翻荷而流影,宛风动竹而吹衣。忽露面,则出暗入光;乍移身,则含羞隐媚。有情有态,如合如离。安得夜托梦以交灵,敢望画骋心以舒爱。
王嵩本是多情种子,见了这般美貌,魂飞天外,魄散九宵,心上想道:“怎得表妹这样女儿为妻,也不枉了人生一世。”只因姨父冯士圭前日的言语,母亲为有“夭折”两字,不曾对儿子说,所以心神恍惚,惟有羡叹;两下里正看个不了,姨娘走出来,叫了女儿进去。王嵩一心对着娇姿,不觉手里酒杯,竟脱落在桌上了。冯士圭回头一看,桂姐已去,并不见人;也就大家不觉了。王嵩辞以不能饮了,吃了午饭,起身又入内里。谢了姨娘,告别前去。回家思思想想,只恋着表妹桂姐,还亏未知女人情趣,想了几日,也就丢开了。只是桂姐心里时时刻刻,指望爹爹心回意转。招表兄为婿。正是:
白云本是无心物,却被东风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