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情何必生斯世:那些穿越沧桑的经典爱情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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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道不尽轻花似梦,恨水长东(1)

83 水样的春愁——郁达夫

一个美丽的转身,你往北我向南,光阴以南,年华以北。

这就是我们告别的仪式,没有寒暄,没有拥抱,连挥手都没有。

伴着传奇的旋律,我们相聚,同样的西山云彩,我们相离。

传奇是红尘照面的机缘,也是南辕北辙的理由。

驻立、低头、沉思、抬头、纠结、前行。

一滴凉泪坠下,打灭韶华,抖落一地的美好。

一班之中,我的年龄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到兴趣。从性知识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在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只比我大了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一样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得最厉害的一个;而礼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当课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促形秽之感,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曾有好几次想决心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们的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博得了绝大的声势,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誉。而尤其使我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当时我们县城里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巧。

当时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女性,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所称道的,有三个。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还有两个,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戚,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们俩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这三个女性的门前,当傍晚的时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这些黑影的当中,有不少却是我们的同学。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我老听见有同学们在操场上笑说在一道,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这一类的谈话的中心人物,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左边,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一位天之骄子。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们家里,只有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奢望,也很有点像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此外的两个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饰也尽够美丽,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出来总在一道;平时在家,也老在一处,所以胆子也大,认识的人也多。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已经是开放得很,有点像现代的自由女子了,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或到她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数目特别多,种类也自然要杂。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因为距离的关系,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比我长进,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就是和许多不分学生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种种的风说。对于我虽像是一种含有毒汁的妖艳的花,诱惑性或许格外强烈,但明知我自己绝不是她们的对手,平时不过于遇见的时候有点难以为情的样子,此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却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近,故而三日两头,总有着见面的机会。见面的时候,她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头。但在我却感到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盼望,盼望着她再来一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同芭蕉叶似的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轻地拉着了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地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的用强力把我拖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的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像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予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曼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的浸满了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处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但不晓怎样一般满足,深沉,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又轻轻地问了一声。“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两人又沉默着,不知坐了几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地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沉醉似的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爱语小札:

在郁达夫的心中,始终有一个诱惑着他的理想。这个理想对于郁达夫来说,具有巨大的魅力,是推动他奋斗和创造的动力,这就是女人的爱。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若我能得到王女士(王映霞)的爱,那么此后的创作力要更强些。啊!人生还是值得的,还是可以得到一点意义的。”爱,在郁达夫的意识与情感中被禅化了,于是,在他的散文中,只要写到女人,特别是美丽的少女,他的笔下就充满了浪漫的诗意。

此篇大概算得上是他的初恋,初恋的味道酸酸甜甜,让人留恋不已;初恋如春风携柳般柔婉多姿,又如水样的春愁,在夕阳的柔波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84 残梦与怅惘——丽尼

唉,我们是怎样地失望了于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梦境呢?至少,在我,当那疲倦之感偷偷地袭入我的心底,我是这样地忏悔着了。

我们对于一切已经是多么熟识,多么过于了解了啊。我们再不能如同小孩子一样,在稚小的心里织着那些美丽的梦境,而信托地安生于其中么?

现实是这样压倒了我们,而且,无数个旧的经历使我们把神圣和奇迹都看做了平凡,在尊严之前不能战栗,在荣光之前不能感激了。

一切在我们的心里只如同一个洞穿的墙壁,我们已经从这边清楚地得见了那边的世界——能够希望得到的是什么,能有什么给予,不是很明白的么?

于是我不能再做出孩子般的忧与喜,或者倒在你的怀中诉说着心底的苦痛与欢悦,而你在我的面前也懒得有真的表白,因为自知那一切已是过去了。

我们不会痛哭么,在我们的旅途之上,我们已经行到了这个绝境?在夜深之中,当我们点燃了那记忆之灯而回想着的时候,我们是会怅然的呀。

我们用血与眼泪制造着我们的梦,我们作着青春之幻想,如同想从已被挤干了的柠檬之中再来榨出一些液汁作为我们自己的安慰。

我们闭着眼,深深地拥抱,将各自的嘴唇相互地紧贴,提防着一个过于沉重的呼吸,怕它会发出太大的声音而惊醒了我们的梦寐。

我们把各自的眼泪相互地掺和,把各自的血液相互地作着灌注,希望从这些交通可以产生我们的装饰,为着我们的既已枯涸的生命。

然而,是怎样的我们对于这一切都失望了?是怎样的我们终于自认了这一切都是我们的幻觉,我们的不可挽回的失去之挣扎呢?

我们互相从各自的声音之中认出了欺骗,我们的目光不敢再相遇了,因为那遇合会使我们把那不能自信的现实再加上一个铁的保证。

我们是怎样地熟识了这一切了啊: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个爱情之宣告,甚至是一个含情的眼睛的凝视。我们是疲倦于这一切了。

当我们第一回相遇,在那最初的一分钟,从我们的眼睛之中就说出了惊异与爱情。我是疲倦于旅途的人,而你,也是在生之流中作着辗转的啊。

我们都曾受过试探,在失败与跌倒之中我们都曾尝味过苦痛的酒杯。在我的心上我负着我的伤痕,而你,也不是有着没有烙印的皮肤的人呢。

我们沉默无言,互相用眼睛做了深情之惊视。我们互相给予了各自的手——只这样轻轻的一个接触,我们就已完全了解了。

然而,我们是怎样苦心地织了我们的梦寐呢?我说:“我感觉了寒冷。”你回答说:“我也是缺乏温暖的人啊。”我们于是而流下了热的眼泪。

寒夜,当我们互相拥抱着在黑暗的斜角里,从我与你的眼睛,都曾流出血红的泪丝,我们各自幻想着如今是获得最后的幸福了。

只是,神圣与奇迹是不再在我们面前显现,我们的眼泪和血液只给我们作了无用的牺牲,唯有在噩梦之中我们才能获得我们的期望。

我们已经不能痛哭、洒泪,为了我们残破的梦。我们不都是已经对于这一切过分地熟识了么?但是,在我们的心底是横着了多少不可以互相诉说的凄凉呀。

我们怅惘着于明月初上的时候,虽然仍然是互相携着了各自的手,然而我们已经不能记忆我们的手是怎样在第一次做出了紧握,因为那一切已经残破。

在昏黄的灯下,我们会互相凝视,想探索彼此的悲哀奥秘。然而,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是隔离了的两个,因此在我们的心中发出了深长的叹息。

我们只能沉默相对,互相作着隐瞒,虽然明知这隐瞒如今已经失去了力量,但是我们不能作出更坦白的表示,我们会彼此相对而感觉到心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