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头半年以内,无日无夜的,他都是在想着,悲悼着黛玉。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半年快要完了的时候,黛玉以外的各人,当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觉地,渐渐地侵犯到他的心上,来占取他的回忆与专一。以至于到了下半年以内,她们已经平分得他的思想之一半了。这个使得他感到十分的不安,甚至于,自鄙。他在这种时候,总是想起了古人的三年庐墓之说……像他与黛玉的这种感情,比起父母与子女的感情来,或者不能说是要来得更为浓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浓厚了;不过,简直谈不上三年极哀,也谈不上后世所改制的一年的,他如今是半年以后,已经减退了他的对于黛玉之死的哀痛了。他也曾经想过各种各样的方法,要使得他的心内,在这一年里面,只有一个林妹妹,没有旁人——但是,他这颗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并不能够禁阻住它自己,在其他的水流汇注入这片主流的时候,不去随了它们所激荡起的波折而回旋。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两句诗,他想,不是诗人的夸大之辞,便是他自己没有力量可以做得到。
在这种时候,他把自己来与黛玉一比较,实在是惭愧。她是那么的专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宝钗呢?晴雯呢?她们岂不也是专一的么?何似他独独厚于彼而薄于此?并且,要是没有她们,以及其他的许多女子,在一起,黛玉能够爱他到那种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么?
他不能否认,宝钗等人在如今是处于一种如何困难、伤痛的境地;但是,同时,黛玉已经为他死去了的这桩事实,他也不能否认。他告诉心魔,叫它不要忽略去了这一层。
话虽如此,心魔的一番诱惑之词已经是渐渐地在他的头颅里着下根苗来了。他仍然是在想念着黛玉;同时,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想念上逐渐地恢复了她们所原有的位置。并且,对于她们,他如今又新生有一种怜悯的念头。这怜悯之念,在一方面说来,自然是她们分所应得的;不过,在另一方面说来,它便是对于黛玉的一种侵夺。这种侵夺他是无法阻止的,所以,他颇是自鄙。
佛经的讽诵并不能羁勒住他的这许多思念。如其说,贪嗔爱欲便是意马心猿,并不限定要做了贪嗔爱欲的事情才是的,那么,他这个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细数他的这二十几年的一生,以及这一生之内所遭遇到的人,贾母的溺爱不明,贾政的优柔寡断,凤姐的辣,贾琏的淫,等等,以及在这些人里面那个与他是运命纠缠了在一起的人,黛玉——这里面,试问有谁,是逃得过五情这一关的?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无一不是五情这妖物在里面作怪!
由我佛处,他既然是不能够寻求得他所要寻求到的解脱,半路上再还俗,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去的一种屈辱,于是,自然而然的,他的念头又向了另一个方向去希望着了。
庄子的《南华真经》里所说的那个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许是庄周的又一种“齐谐”之语,不过,这里所说的“大旱”与“大浸”,要是把它们来解释作五情的两个极端,那倒是可以说得通的。天下之大,何奇不有?虽然不见得一定能找到一个真是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许,一个真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没有了,他居然能以寻找得到,那倒也不能说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体。
他在这时候这么自忖着。
本来,一个寻常的人是绝不会为着钟爱之女子死去而抛弃了妻室去出家的;贾宝玉既然是在这种情况之内居然出了家,并且,他是由一个唯我独尊的“富贵闲人”一变而为一个荒山古刹里的僧侣的,那么,他这样的异想天开要去寻求一个藐姑射仙人,倒也不足为奇了。
由离开了家里,一直到为僧于这座禅林,其间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时日。行旅的苦楚,在这一年以后回想起来,已经是褪除了实际的粗糙而渲染有一种引诱的色彩了。静极思动,乃是人之常情。于是,宝玉,著着僧服,肩着一根仗,一个黄包袱,又上路去了。
爱语小札:
张爱玲说:“也许每一个男子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黏在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对于宝玉来说,黛玉在他心口点的这颗朱砂痣是永生无法忘怀和隐退的,它不仅仅是爱着的那个人的象征,更是一种爱情高于现实的灵魂独白。佛家有言,多情乃佛心。这种多情不仅仅是一种博爱的精神,更是一种灵魂的修养。
32 初恋——废名
我在乡里算是不容易攀上的资格,然而还是跟着祖母跑东跑西——这自然是由于祖母的疼爱,而我“年少登科”,也很可以明白地看出了。
我一见她就爱;祖母说“银姐”,就喊“银姐”;银姐也立即含笑答应,笑的时候,一边一个酒窝。
银姐的母亲是有钱的寡妇,照年纪,还不能陪着祖母进菩萨。正因为这缘故,她进菩萨总要陪着祖母。头一次见我,摸摸我的脑壳,“好孩子!谁家的女婿呢?”我不是碍着祖母的面子,真要唾她不懂事:“年纪虽小,先生总是一样!”待到见了银姐,才暗自侥幸:“喜得没有出口!”
我们住在一个城圈子里,我又特别得了堂长的允许下课回来睡觉,所以同银姐时常有会面的机会。
一天,我去银姐家请祖母,祖母正在那里吃午饭,观音娘娘的生期,刚刚由庵里转头。祖母问,父亲打发我来呢,还是母亲?我说,天后宫的尼姑收月米,母亲不知道往年的例。
“这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叫我!”
我暗自得计,坐在银姐对面的椅子上。银姐的母亲连忙吩咐银姐把刚才带回的云片糕给我,拿回去分给弟弟。我慢慢地伸手接着,银姐的手缓缓地离开我,那手腕简直同塘里挖起来的嫩藕一般。
银姐的母亲往天井取浴盘,我装着瞧一瞧街的势子走出去,听得泼水的声响又走进来,银姐的母亲正在同祖母咕嗫:“人家蠢笨的,那知道这些躲避!”我几乎忍不住笑了,同时也探得了她们的确实的意见:阿焱还是一个娃娃。
早饭之后,我跑进银姐的家,银姐一个人靠着堂屋里八只手,脚踏莲花的画像前面的长几做针黹。我好像真个不知道:“我的祖母在不在这里呢?”
“同妈妈在后房谈话。”银姐很和气地答着。
话正谈得高兴,祖母转过头:“啊,今天是礼拜。”银姐的母亲也偏头呼喊一声:“银儿,引哥儿到后院打桑葚。”
后院有一棵桑树,红的葚,紫的葚,天上星那样丛密着。银姐拿起晾衣的竹竿一下一下地打,身子便随着竿子一下一下地弯;硼硼的落在地上,银姐的眼睛矍矍地忙个不开:
“拣,焱哥哥!”
只有“焱哥哥”到我的耳朵更清脆、更回旋,仿佛今天才被人这样称呼着。
我蹲下去拣那大而紫的了。“用什么装呢?”一手牵着长衫的一角……
“行不得!涂坏了衣服!”
荷包里掏出小小的白手帕递给我了。
中元节是我最忙的日子,邻舍同附近的同族都来请我写包袱。现在,又添了银姐一家了。远远望见我来,银姐的母亲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迎接着,(她对于我好像真是疼爱,我也渐渐不当她是泛泛的婆于。)仿佛经过相公的手,鬼拿去也更值钱些。墨同砚池都是银姐平素用来画花样的;笔,我自己早带在荷包;说声“水”,盛过香粉的玻璃瓶,早放在我的面前了。
“好一个水瓶!送给我不呢?”
“多着哩,只怕哥儿不要。”银姐的母亲忙帮着答应。随又坐在椅子上拍鞋灰:“上街有事,就回。”
“哈哈,这屋子里将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
屋子里只有我同银姐两个了,银姐而且就在我的身旁,写好了的包袱她搬过去,没有写的又搬过来。我不知怎的打不开眼睛,仿佛太阳光对着我射!而且不是坐在地下,是浮在天上!挣扎着偏头一觑,正觑在银姐的面庞!——这面庞啊——我呵,我是一只鸟,越飞越小,小到只有一颗黑点,看不见了,消融于天空之中了……
我照着簿子写下去,平素在学堂里竞争第一,也没有今天这样起劲,并不完全因为银姐的缘故,包袱封裹得十分匀净,(大约也是银姐的工作罢)笔也是一支新的,还只替自己家同一位堂婶子写过——那时嫌太新,不合适。写道:故显考……冥中受用,孝女……化袱上荐。
我迟疑了:我的祖父是父亲名字荐,我的死去了的堂叔是堂兄名字荐,都是“孝男”,哪里有什么“孝女”呢?——其实……“故曾祖”,“故祖”底下,又何尝不是……“孝曾孙女”,“孝孙女”?
我写给我的祖父,总私自照规定的数目多写几个,现在便也探一探银姐的意见:“再是写给你的爸爸了。”
银姐突然把腰一伸,双手按住正在搬过来的一堆:“哪——簿子上是什么记号呢?”
“八。”
“十二罢。”
银姐的母亲已经走进门来了。买回半斤蜜枣,两斤蛋糕,撒开铺在我的面前。银姐立刻也掏枚蜜枣放在自己的口里:
“妈妈,来罢!不吃,焱哥哥也不吃。”
有月亮的晚上,我同银姐,还杂着别的女孩,聚在银姐的门口玩。她们以为我会讲洋话,见了星也是问,见了蝙蝠也是问,“这叫什么呢?”其实我记得清楚的,只不过wife,girl……之类,然而也不能不勉强答应,反正她们是一个不懂。各人的母亲唤回各人的女儿了,剩下的只有我同银姐,(银姐的母亲知道在自己门口;我跟祖母来,自然也跟祖母去。)我的脚趾才舒好地踏地,不然,真要钩断了:“还不滚!”银姐坐在石阶的上级,我站在比银姐低一级;银姐望天河,我望银姐的下巴。我想说一句话,说到口边却又吞进去了。
“七月初八那一日,我大早起来望鸦雀,果然有一只集在桑树……”
“羽毛蓬乱些不呢?”
“就是看这哩。倒不见得。”
“银姐……”
“乍么?”
“我——我们两个咂嘴……”
“呸!下流!”
我羞到没有地方躲藏了。
这回我牵着祖母回家,心里惴惴不安:“该不告诉妈妈罢?”——倘在平时,“赶快!赶快把今天过完,就是明天!”
这已经是十年的间隔了:我结婚后第一次回乡,会见的祖母,只有设在堂屋里的灵位;“奶奶病愈勿念”,乃是家人对于千里外的爱孙的瞒词。妻告诉我,一位五十岁的婆婆,比姑妈还要哭得厉害,哭完了又来看新娘,跟着的是一位嫂嫂模样的姐儿,拿了放在几上的我的相片,“这是焱哥哥吗?”
“啊……”
爱语小札:
废名的作品总是以简洁独到著称,这篇文章也不例外,讲述了小时候“我”对银姐的爱慕以及交往中的几次美好回忆。从相识到后来的送云片糕、窥浴、打桑葚、写包袱、月夜玩耍、乞巧夜调情,两人关系越来越密切,但最终银姐对我亲热要求的回绝,暗示了这短暂的初恋的结束。小说对儿时童真幼稚的交往的描写,对初恋时蠢蠢欲动的心情的刻画,以及对陶醉于爱情时幸福美好感觉的形容,都十分到位,形象地将初恋时清纯美好的感觉表现了出来。
如果每个人心头都有一颗朱砂痣,那么焱哥哥心中的那颗,定然非银姐莫属,那一声“啊”,不仅仅是惊讶,呼之欲出的还有被尘封的爱恋。
33 桥上——川岛
这一年我是几岁呢:十一?十二?我的姑母许还记得吧。
他们说,伊比我大四岁,那么伊该是十五或者十六了,在那一年。
如今我是连我当时的年纪也已忘却,在那时只听说伊比我年长四岁,我那渺茫的幻想就如得了多少的保障,深深地镌在记忆中,到如今还没有褪去微笑的颜色。我属牛,伊属鸡,据说肖数是相合的。你看,够多巧呀,这个合;我听了,真是——比我刚知道伊那小名儿时还要高兴。
我是跟祖母到姑母家去做客的,姑母的住所和伊家隔着一条河;虽然中间有桥并不碍事,可是要没有这条河,伊便成了我姑母家的近邻,不至于如现在生分!一说起来便是西岸开洋货铺家的英姑,好似两家的门口不就有桥,离得如何辽远。
倘若我站在姑母家的门口──就说是桥上吧,据我此刻的推测,当不仅是邻近的人家或者英姑家里,知道我是谁家的客;就是常在桥上走过的人,也该知道我是一个异乡人。
薄暮的时节,在桥上望不见落日,要是伊也在门口,那晚霞──晚霞般的美的便依稀能在西方觑见,见了使我感到幻灭。因此,不但薄暮时节,几日来我于午前后也和姑母说到桥上来看船了。那船也真好看;一只出坂船,夫妇分坐在船的两头上使桨,中舱堆着不多的白菜和萝卜,根际还带着泥。一只渔船,船艄上放着一顶大箬帽,箬帽底下露出来一点蓑衣的角,中舱里是几盆鱼,鱼都是活的,我知道有一种是鲈鱼,就如鳜鱼似的,渔夫坐在船头上使桨;有时在中舱里大约是渔人的子侄,用蚌壳把船中的积水往船外泼。要是卖番薯或者菱角的,还有一只竹篮里放着秤;叫卖的人便是在船头上划桨的人……我老实说,那时所要看的不是这些,是比这些更要好看的英姑娘。
如何我会知道伊叫阿英呢,是伊自己告我的。伊的半个身子倚在桥梁上,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和我说:“爹和娘都叫我阿英,三弟讨厌,他老说我是苍蝇。”后来也听得我姑母说,西岸的英姑和檀哥儿倒顶说得来的,他们的肖数也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