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情何必生斯世:那些穿越沧桑的经典爱情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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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最好不相遇,便可不相聚(1)

22 不能忘的影——胡也频

所有结局都已注定,所有泪水都已启程,却忽然忘记,是怎样的一个开始。那逝去的岁月,无论我如何追寻,成熟的你,只如云烟掠过。你的微笑很淡,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翻开那发黄的扉页,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含着泪,一读再读,却不得不承认,爱情是一折太仓促的戏本。

感着失恋的悲哀,在铺着晨露的野草之气里,林子平迷惘地走下石阶,仿佛这一层层往下趋的阶级,有意地想做他幸福的低落地。在两星期以前,还是很欢乐地站在恋爱生活之顶上的,而现在,陡的一跌,便到了无可再升的平地,这就是他今天不得不走下这些石阶,和这个山坡分别的缘故。

他的脚步是无力的、滞重的,一面下着石阶一面想:

“恋爱么,是的,人生最好不要恋爱……”

他是下了决心了。

但是坚决地一步步走到石阶的中段,他的只愿望得到轻松和平静的那心境,却变得越加沉重,炎炽,好像一块烧红的铁压在心尖上,使他带着不少的波动的情感,本能地,回头望着山坡上,望着那一间小小的洋房子。

三春的早上的阳光,迷醉地罩住浅色的树叶,从阴影中透出许多美丽的闪烁,射在那粉刷着蓝色的走廊上。在那里,显然,一个柔软的、被绸衣裹着的身体,浮着美的姿态靠在一张藤椅上,一条男人的手臂绕着她的肩膀……不消说,她的身旁是坐着那个男人,那个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的。

这情景,便深深地刺了他一下,如同火辣辣的枪弹通了他的心,把心分裂成细末。一阵辛酸的情感波动了,眼泪水汹涌着。雾似的蒙住眼睛的视线。

他的嫉妒的火又燃烧起来;他又制住了。他消沉地叹了一口气,并且懊悔他自己不应该如此不能忘情的多余的一望,便动步又走下石阶去。

在心里,他只想一切都忘记了吧。

然而那丰润的肩膀,那围绕在这肩膀上的手臂,却又像蝴蝶的翅膀似的,在他不平静的脑子里蹁跹……这最末的一个刺激,很使他苦恼和伤心,至于使他想起昨夜里的那一场悲痛的人生的剧。那时候,他自己所扮演的是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呵!他是抱着战栗的心情走向他所爱的人儿的面前的。他的声音几乎变嘶了,每一个音波都代表他心灵上的苦痛的符号,他抓着她的手说:

“告诉我,那一切都不是事实,都是幻觉,你这样的告诉我吧,梅!”

他所爱的人儿却摇着头。

“是真的么?”他将要发疯的带着哭声说:“是真的么,你一定这样表示是真的么?”

“我不能再骗你,”她慢慢地回答,“假使再——不,事情总得有个结局。”

他痴痴地听着,听到最后的一句,忽然激动起来,眼泪簌簌地落下了。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地说:“但是,”声音很颤抖的,“我还爱着你呵!”

“我知道。”她平静地回答,“但是我能够怎样呢?人的历史是天天不同的。人类的事情是变幻莫测的。爱情也——”

他很伤心地打断她的话:“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接着便自语似的叹了气,“唉,为什么我也变成不幸了呢?”

他的叹气引动了她的同情,把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不可以成一个好朋友么?”

“不。我不要好朋友!那于我没有用。我现在需要的只是爱情,只是我们共同的理想,只是我们的恋爱的生活。唉,未必我们就这样的结局了么?”他越说越被纷乱的情绪束缚着,显得可怜而且激动。

她只用平淡的声音说:“自然,这于你是很难堪很苦痛的,但这有什么法子呢?比喻说,从前我爱你,也不是由于我自己——

他把她的这一句话听错了,便立刻惊诧地仰着脸看她,说:“怎么,你把从前的都否认了么?”

“不,不是这个意思。”她赶忙地解释说,“我不会否认从前的。我只是比喻我现在爱他,仿佛不是我的意志,如同从前我爱你,其中也有一种东西在捉弄着。”

他低下头了,却呜咽似的响起哭声来,停了半晌又叹息地自语说:“唉,我真不幸呵!”

“不幸太伤心吧!”几乎一声声地说,“我们过去的生活都是很欢乐的。”

“不过现在是太不幸了!”他截然说。

“是的,”她回答说,“你现在是伤心极了。不过这世界上还有着无数的人连一点欢乐的生活都没有享受过的……”

“因此我就应该不幸么?”他愤然问。

她觉得他的神经有点错乱了,便温和地向他说:“相信我,我是只想你快活的。虽然我们现在分离了,但是我们的过去曾留着不少幸福的影子,我们都把那些美的印象保留着吧。人生的意义就是这一点点!至于我现在为什么要和你分离,我想,这是无须解释的,正像我和你同居也没有什么理由一样。并且也说不定你就会遇上很爱你的女人……”

“不,我不想恋爱了。”他觉得他的心是非常之伤。

可是她却说:“不要这样想。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有一个女人爱上你,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以为我又会和谁恋爱么?”他反驳,又带着悲痛的声音说,“你以为我还会受第二次的刑罚么?不会的!你已经把我的梦想打破了,我从此恨死恋爱……”

“好,”她顺着他的意思着,“这样顶好。本来恋爱是使人痛苦的东西。可以说,世界上没有完全幸福的人……”

“但是我们从前的生活是完全幸福的。”他忽然恋念于过去地说。

“这就难得。”她差不多望他微笑了。

“那么你为什么又把这幸福毁坏了呢?”

她望他怔了一下,觉得悲痛的情绪把他弄糊涂了。她只说:“我们不说这些吧,那是没有用的。我们做好朋友吧!将来我们还可以常常见面。”

他突然又要发疯似的激动了,并且怀着许多愤恨的意思向她怒视着,把她的放在他肩上的手很用力地丢下去。接着他自己便低着脸,苦痛地抓着头发,大声地呜咽起来。

他常常从他的最伤心的呜咽中吐出音波来,叫着:“不幸呵!唉,我一个人的不幸呵!”

他并且拒绝她的完全用友谊的安慰。

末了,他猛然跳起来,一下抱着她,可怜地恳求说:“梅,我要你爱我,有你我才能够生活……唉,我不能让你离开我!我是这样弱呵……”

但是她只让他抱,不做声。

他继续一声声说:“梅,你说,你爱我!”他的眼睛直瞧着她的脸,他的心紧张着,好像他所等待的是一个临死的犯人等待着赦免的命令,他显得十分昏乱的可怜的样子,许多眼泪都聚在眼睛上,发着湿的盈盈的光。

随后他落着一颗颗的泪,一连追问着她。

她只说:“安静一点,子平,你太兴奋了。”

“你说,”最后他非常严肃地望着她,战栗着声音说,“你爱我,最后的一句,说吧!”

她摇了一下头。

他发疯似的问:“真的?”

她不说话。

他的手便软软地从她的腰间垂下了,如同被枪弹打中要害的人,突的叫了一声,倒下去,便一点声息也没有,过了十五分钟之后,他才变成疯人似的狂乱了,凶暴地跳起来,但是他没有看到她,只看见他的四周笼罩着一重重可怕的黑暗,和黑暗中一个极可怜极憔悴的他自己的影子。他无力又倒了下去,一种强烈的悲痛使他又流着眼泪,使他觉得一个美丽的灵魂从这哭泣中慢慢消沉下去,而且像整个的地球似的在他的眼前分裂了。

到了他明白他所处的境地是应该他自己来同情的时候,他觉得那过去的一切已经完了,他没有再住在这山坡上的需要了,他便立意使他自己离开。

这时他孤独地走下这昔日曾映着双影的石阶,从不可挽回的一望之中,竟使他想起可怕的那令人战栗的人生一幕。

他想了之后又深深懊悔了;本来,他只顾望所有的幸福和不幸都一齐忘掉的。

“既然——”所以他又很可怜而自勉地想:“我也应该好好地生活呀……是的,到上海去好好地生活去吧!”想着便不自觉的已走到石阶最末的一级。

接着他便说:“人生是一个完全的病者呵,它终只喝着人间的苦味的药,恋爱就是使他吃药的微菌!好,我现在把恋爱埋葬了吧!”

然而当他开了大门的铁闩,跨出门槛之时,那许许多多的欢乐和悲痛的意识,又好像触了电流似的暴动起来。他又觉得,从此,他和这个山坡永别了。

于是在他的脑里,在他的心上,又像鸽子的翼似的,飞到那个肩膀,那条手臂。

爱语小札:

提及爱情,人们心头总是柔情蜜意的,然而,有恋爱,就会有失恋,或许,我们都是猜中了开始,但是猜不中结局的人。又如文中所说:“人生是一个完全的病者呵,它终只喝着人间的苦味的药,恋爱就是使他吃药的微菌!”可是,从恋爱过程来说,人生也是一个等待恋爱救赎的病者,恋人挥动着翅膀,高声歌唱,说“我有一颗心,一颗让你感受现世安稳的心”。在恋人的怀抱里,病容将被笑容取代。失恋并不可怕,甚至她可以让你意识到应当如何去珍惜感情,如何善待自己,如何拯救自己人性中的弱点。那么,让我们一起,整装待发。

23 塞纳河畔的无名少女——冯至

修道院楼上的窗子总是关闭着。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一只窗子开了。窗内现出一个少女。

巴黎在那时就是世界的名城:学术的讲演,市场的争逐,政治的会议……从早到晚,没有停息。这个少女在窗边,只是微笑着,宁静地低着头,看那广漠的人间;她不知下边为什么这样繁华。她正如百年才开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这百年内年年开落的桃李们做了些什么匆忙的事。

这时从热闹场中走出一个人来,他正在想为神做一件工作。他想雕一个天使,放在礼拜堂里的神的身边。他曾经悬想过,天使是应该雕成什么模样——他想,天使是从没有离开过神的国土,不像人们已经被神逐出了乐园,又千方百计地想往神那里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间的机巧同悲苦,就是所谓快乐,他也无从体验。雪白的衣裳,轻轻的双翅,能够代表天使吗?那不过是天使的装饰罢了,不能代表天使的本质。他想来想去,最重要的还是天使的面庞。没有苦乐的表情,只洋溢着一种超凡的微笑,同时又像是人间一切的升华。这微笑是鹅毛一般轻。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个的世界还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变得轻而又轻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关情,人人都能从它那里懂得一点事物,无论是关于生,或是关于死……但他只是抽象地想,他并不能把他的想象捉住。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的一个模型呢?他见过许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笑得那样痴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样失态。他最初还能发现些有几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面容,但后来越找越不能满足,成绩反倒随着时日削减,归终是任何人的面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视,不几分钟便显出来一些丑恶,难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吗?正在这般疑惑的时候他走过修道院,看见了这少女的微笑。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无边的永久的微笑,笑纹里没有她祖母们的偏私,没有她祖父们的粗暴,没有她兄弟姊妹们的嫉妒,它像是什么都了解,而万物在它的笼罩之下,又像是不值得被它了解。——这该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里想。

第二天他就把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间。他在巴黎一条最清静的巷中布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是从树林中摘来一朵奇花,他在这里边隐藏了这少女的微笑。在这清静的工作室中,很少听见外边有脚步的声音走来。外边纷扰的人间是同他们隔离了万里远呢,可是把他们紧紧包围,像是四围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块美玉?他自己是无从解答的。至于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么地方。她只是供他端详,供他寻思,供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微笑,让他沉在这微笑当中,她觉得这是她在修道院时所不曾得到过的一种幸福。他搜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腻的石块。他想,等到明年复活节,一片钟声中,这些无语的木石便都会变成生动的天使。经过长时间心灵上的预备,在一个深秋的早晨他开始了第一次的工作。他怀里充满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点敷衍,不敢有一点粗率。他是这样欢喜,觉得任何一块石一块木的当中都含有那天使的微笑,只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难实现。有时他却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太钝,万一他不留心,它便会消散。至于微笑的本身,无论是日光下,还是月光中,永久洋溢在少女的面上。怎样才能把它引渡到他为神所从事的工作上呢?想来好像容易,做起来却又艰难。

他所雕出的面庞没有一个使他满意。最初他过于小心了,雕出来的微笑含着几分柔弱,等到他略一用力,面容又变成凛然,有时竟成为人间的冷笑。他渐渐觉得不应该过于小心,只要态度虔诚,便不妨放开胆子做去。但结果所雕出的:幼稚的儿童的微笑也有,朦胧的情人的微笑也有……天使的微笑呢,越雕越远了。一整冬外边是风风雨雨地过着,而工作室里的人却不分日夜地同这些木材石块战斗。少女永久坦白地坐在他的面前——他面前的少女却一天比一天神秘,他看她像是在云雾中,虹桥上,只能翘望,不能把住。同时他的心里又充满了疑猜:不知她是人,是神,可就是天使的本身?如果是人,她的微笑怎么就不含有人所应有的分子呢?他这样想时,这天他所雕出的微笑,竟成为娼妇的微笑了……

冬天过去,复活节不久就在面前。他的工作呢:各样的笑,都已雕成,而天使的微笑却只留在少女的面上。等到他雕出娼妇的微笑时,他十分沮丧:他看他是一个没有根缘的人,不配从事这个工作。——寒冷的春晚,他把少女抛在工作室中,无聊地跑到外边去了。少女一人坐在家中,她的微笑并没有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