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王书英失眠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姑娘长到二十一岁,哪有睡不着觉的时光呢?人常说“人大了,心也大了”,果真如此吗?
她在铺着凉席的床上,像贴烧饼一样翻来覆去,可就是合不上眼。更恼人的是,每月一次的“老俵(例假)”来了,足足提前了七八天呢。今天早上见着了昼思夜想的巧子哥,看到了他那温暖无比、深含情意的目光,心儿一松,心头一热,浑身像提升几尺似地又往下一沉,不觉突然感到下身是热乎乎地一片。真丢人!听说新娘嫁到夫家第一天来“老俵”,这叫“跨门喜”,又叫“跨门红”。这“喜”呀、“红”呀到底是祸是福呢?
她翻了一个身,又想:白塔畈一带的新娘子,出嫁坐花轿那多美呵!“腊月腊八日子好,多少姑娘变大嫂;嘴里哭,心里笑,屁股还坐大花轿!”出嫁上轿前三天,都不吃饭、不喝水,免得去婆家的路上,抬轿子的故意颠轿发生呕吐,也少了解手上茅厕一类的麻烦事。巧子哥回来了,看爹娘的意思,就要“圆房”了,明天吃不吃饭呢?不吃吧!俺人在家里咋能不吃饭呢?吃吧,万一日子就近了呢?
就要“圆房”了,就要同巧子哥拜天地、配夫妻了,多叫人心爽哪!书英又翻了一个身,忽然想到“倒七戏”《花园扎枪》,想到戏中的一对小夫妻高怀德和赵美容。你看人家一个是英雄好汉,一个是皇姑御妹,阳春三月同游花园,多叫人眼馋呐!那赵美容手一摆说:“丫环带路!”接着就唱:“春三月和风轻鸟语花香,离前厅去花园越院穿廊。”高怀德妇唱夫随,接着就唱:“美夫妻相依伴并肩齐步,正好似双飞鸟比翼翱翔。”赵美容:“红妆女得配这英俊夫婿,好姻缘真可算盖世无双。”高怀德唱:“英雄将美佳人天成佳偶,虽然是不得志也聊慰愁肠。”最后呀,两人还笑着同唱:“今日里去花园同赏春景,但愿得夫妻情日益深长,如胶漆似鱼水欢乐无疆。”……巧子哥呀,你就是那英雄好汉高怀德呀,俺呢,就是那红妆女赵美容呀。
就这样颠来倒去地想着,王书英甜甜地笑了,终于进入了梦乡。
书英自小就是聪慧伶俐的。她所受的整个教育,几乎都是从大戏(京剧)、小戏(倒七戏)、山歌和大鼓书中得到的。这姑娘不论听戏还是听山歌什么的,过耳就会唱,还能用心去领会那戏文、那山歌所表达的意思。
同时,书英也是傲气过人的。小的时候,亲娘还在,她一天到晚唱呀、跳呀,乐呵呵的。有一天,隔壁的婶娘找她的茬儿:“哟,人常说‘嘴一张手一双,不怕公婆赛阎王’,俺看咱们家的五姑娘呀,手儿不行,嘴倒是可以。十只蚂蚱蒸一碟儿,尽都是嘴壳子了。”
书英被婶娘这一说,羞得在家躲了三天。三天之后,她竟然拿出一双纳好的鞋底,请婶娘过目指教。婶娘一看,针脚比芝麻粒按的还均匀,不相信是她纳的。书英在鼻孔里轻哼一声,不慌不忙地飞针走线,表演给婶娘看。婶娘这才服了。自此,书英又开始学绣花。她用起那五色丝线得心应手,搭配大胆,绣出的花儿朵儿既艳丽、又大方,看到的人没有一个不啧啧称赞的。过了一程,隔壁的婶娘又夸起她来:“那小书英呀,可是咱的亲侄女呐!那丫头挑的花儿惹蜂蝶,绣的朵儿扑鼻香。俺说的可都是真话呀!她自小就许配给老蒋家的小儿子,长大了,可是一房好媳妇呐!”被婶娘这么一说,书英才露出骄傲的微笑。
确实,书英自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长大了是蒋家的“人”,是蒋儒恒的“丈母丫头”。小小的人,竟然就知道悄悄关注起蒋儒恒的一举一动。那时候,小光慈的身材高挑、健壮,梳一条黑乌乌的小辫子。冬天外套蓝粗布长衫,夏天换短装;脚穿小口黑布鞋、布袜子,手提一个竹编的书笼,红扑扑的脸上透着俊朗,在小街的鹅卵石街面上,迈着轻快的步子——小书英看着,心中暗想:巧子哥就是不一样呵。
有一天,寻着巧子哥的背影,书英居然找到蒋光慈念书的私塾来了。私塾设在后街一处人家偏北的老房子里,老先生名叫朱丹。书英走到屋后面的窗下,踮起脚尖向书房里张望。呀,二十多个小蒙童挤挤挨挨,好热闹呵。几十张小脸,面朝窗外的一角蓝天,正摇头晃脑地齐声吟诵:“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大家唱歌般地互相照应,使吟诵浑然一体。那音韵旋律,自成一格,抑扬顿挫,随意挥洒。
小书英最爱听唱歌了,但今天听不清他们唱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的一片,像有无数蜜蜂展着小翅膀飞向空中,又像炊烟袅袅四散,让听的人觉得非常舒坦。她也摇头晃脑地循着他们的声音,跟着唱起来。
塾馆散学时,小书英依然站在那里,嘴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咕哝着,舍不得走,不想,被一个小学生发现了。他立即拍着小手,高兴得又是跺脚、又是喊叫:“快来看呀,快来看呀!蒋儒恒的丈母丫头呐!”
众人一窝蜂似地涌向小书英,把她围起来,争着看稀奇。蒋光慈见状,红着脸,悄悄地溜了。
小书英看了看那些挤眉弄眼的小蒙童,装作不解的样子问道:“怎么呐?俺是蒋儒恒的丈母丫头怎么呐?”
“呀,她还问咱们呢!”
“看,一点都不害羞……”
“怎么呐?”小书英装作傻乎乎的样子继续问道,“你们自己就没有丈母丫头吗?你们的姐呀妹的,不也是人家的丈母丫头吗?”
小蒙童们被她镇住了,相对无语。旋即一哄而散。
书英娘知道了这件事,数落书英道:“你与蒋儒恒订了亲不假,你是他的丈母丫头也不假。但这件事只能装在心里,是不能跟人说的;你见到蒋儒恒,要装作不认识。”
“这又为啥呢?这不是丑事呀,怎么不能说?”小书英反问娘,“娘!你不也是俺爹的丈母丫头吗?”
娘被她问得“扑哧”一声笑了,用手刮着她圆圆的小脸蛋,爱嗔道:“傻丫头!不知羞!”
不知羞就不知羞,小书英依旧往蒋家跑。她不是贪吃陈妈递到她手里的欢团和塞到嘴里的冰糖,而是想听巧子哥读书时朗朗的声音,唱歌一般好听。巧子哥同蒋大伯坐在桌边下象棋,她也托着腮帮子,睁着黑溜溜的眼睛,观看他父子俩在楚河、汉界上厮杀,从不说一句话。更有趣的是,巧子哥还有一部《芥子园画谱》,上面的山呀石呀、花呀草呀特别好看。巧子哥喜欢蒙张竹纸在那些图上,然后一笔一笔地把它描下来,跟书上的图画几乎一模一样。有时,书英也央求巧子哥,把那些花呀朵呀画到白布上,她就用心地、一针一线地把它们绣出来。更有意思的是,巧子哥每年春节前都要在家写春联。左邻右舍都送来了红纸,请巧子哥帮他们写。巧子哥个子矮,就站在凳子上,挥着一支大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自编的春联。这当儿,书英总站在一旁为他磨墨、拽纸,还把写好的春联按顺序叠放在一起。有时还叮嘱巧子哥:“多写几个‘福’字呀,贴着喜庆呢。”
真正让书英深深爱上巧子哥的,是那次去看戏。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次看倒七戏《打芦花》的情景。
《打芦花》讲的是春秋时闵直公的妻子死了,留下儿子闵损,备受后娘李氏欺侮。她用上等好棉为亲生的儿子闵华纳袄,却用芦花为絮给闵损做寒衣,意欲人不知、鬼不觉地冻死闵损。这天,闵直公带两个儿子去赴朋友的宴请。路上,大雪纷飞,寒风凛冽。闵损浑身颤抖,勾腰缩背,而闵华却是身板挺直,气宇轩昂。闵直公对比之下,非常生气,拿起车上的鞭子就打,打破了闵损的衣裳,但见衣裳破处,芦花飘飞。知道了李氏虐子的实情,闵直公非常震怒,一纸休书就要休掉李氏。闵损却跪地为后母求饶,感动了父母,家庭又重归宁静。
小书英不止一次地看过《打芦花》。每当看了这出戏,她总要联想起蔡氏晚娘折磨自己的情形。特别是听到戏中的李氏那段“二凉调”:“我把芦花当棉絮,来替闵损把衣成。外看着也是棉花铺多厚,其实是穿在身上冷透心。今日他父子出门去,寒风要冻坏小畜生!”她总是唏嘘不止,暗暗抹泪。
及至看到闵直公骂闵损不该中途提寒冷:“闵损!你真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你弟兄二人,穿的是一样的衣裳,弟弟不叫冷,兄长倒叫冷,真是大不如小!你幸而是在中途提起寒冷,若是到了酒席筵前,众目之下,畏寒怕怜,岂不丢了为父的脸面!看你这寒贱骨头,叫为父好气!”说着就拿马鞭抽打闵损时,小书英已是泣不成声。
光慈默默地拍拍她的背,每拍一下,书英就少一些眼泪。
回家的路上光慈低低地说道:“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看就看了,别再想那么多了呵。”接着又愤懑地说,“这世上,坏人坏事也真多,要砸碎掉。不砸碎是不行的!”
书英心里暖暖的,虽然她不一定认为坏人坏事是凭谁能消灭的,那些都是天定的,但是她喜欢巧子哥这样为她生气。
当王书英在床上翻“烙饼”的时候,蒋光慈也是思绪如潮!
他比王书英长三岁,两人自幼耳鬓厮磨,在自己长大的过程中,也看着她慢慢长大。自懂事起,他也知道她是自己的“丈母丫头”。有心没心的,他也关心着这个小妹妹。
蒋光慈关心王书英的第一件大事,要算是他阻止王书英的缠足。
王书英刚满六岁,姚氏亲娘就给她缠足。
开始她年幼无知,知道脚被缠得不舒服,但也只是哭闹一番而已。随着年岁渐长,裹脚布也愈来愈长,缠裹的力度也越来越大。长到七八岁时,简直不能忍受,裹脚布一沾足,她就撕心裂肺地大哭大闹起来。每到这时,亲娘总是皱着眉,毫不让步,并且忿忿地说:“哭,哭!不给你裹脚,脚长得像一副大门板,将来蒋家会要你?”
有一次,王书英一瘸一拐地挨到街上,恰巧被光慈看到了,两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光慈一回家便对娘说:“娘!你去劝劝姚妈不要给小英子裹脚了。那多疼呐!”
“白塔畈像模像样的人家,哪家丫头不裹脚?”陈氏说,“不裹,长成一个大脚婆,你能娶她?”
“俺能娶!她不就是俺的丈母丫头吗!”蒋光慈理直气壮,“朱洪武的皇后马娘娘,不也是个大脚板吗?”皖西六安县独山镇的马姓,是一个大族,传说他们与朱元璋的皇后马娘娘有宗亲,白塔畈的人都知道马娘娘的故事。
“你能跟朱洪武比?”陈氏生气地把嘴一撇,“人家可是皇上!”
“皇上又怎么!谁不知道他是小放牛出身,还流落到俺霍邱一带讨饭度日。”蒋光慈说着,忽然想起自己写在本子上的两句话:“狂兮,狂兮,我真狂,唯愿五洲拜我为皇上!”
第二天,光慈又在街上遇到了小书英,见周围无人,他走近她,快速地交代她说:“不要让你娘裹脚,不要让!她一裹,你就哭、哭、哭,你给俺不要命地哭!”
果然,此后只要姚氏一提裹脚,书英就会哭成个泪人,及至真的拿了裹脚布来,就更是张着小嘴长嚎,嚎得左邻右舍都过来观望。几个疼孩子的老人也信以为真,呵斥姚氏简直不像亲娘。姚氏无可奈何,又听她未来婆婆陈氏从旁劝阻,只好将书英的裹脚布放了,书英总算留了个半大脚儿,虽然走路仍然不太方便,但总避免了一些小脚婆娘“走路摇呀摇,大风吹得倒”的窘样儿。
这是两个孩子第一次齐心协力地做成一件事,甭提两人有多开心了。从此,两人做什么都多了些默契,书英也更加崇拜自己的巧子哥了。
随着年岁渐长,书英总爱跟在大孩子后面玩。大孩子们嫌她累赘,往往快步跑走,把她甩在后面。每当这时,小书英总是仰起小脸,眼泪汪汪地喊着光慈:“巧子哥呐!等等俺呀,等等俺呀!”
光慈一听她喊,心就软了,放慢脚步等她。为着这样的事,也不知受了小伙伴们多少奚落和嘲笑,但他总是抿着嘴,红着脸说:“大家玩,大家乐,丢下她一个在后头哭,大家都乐不起来!”事后,却又要警告书英下次不许再跟着他们了。可书英晓得光慈总归不会丢下她不管,嘴里甜甜地应着,脚上还是密密地跟着。
再大一些,光慈便离开白塔畈到外面读书。每当寒暑假,如有零钱,他总要买一些小圆镜子、小洋画什么的带回家交给小书英。再后来,儒香大些了,他就叫儒香将这一类东西递给书英。儒香倒也听话,常常乐滋滋地去找王五姐。五姐家前门有狗,她就在后门拍门喊道:“五姐呀,五姐呀,快开门呐!俺给你送小圆镜来了,俺小哥带给你的,多好看的小圆镜呀!……”
再后来,书英也渐渐长大,光慈夏天从学校回来歇伏,每当逢集小街上人多拥挤的时候,他往往看到她站在自家门口的豆腐摊前,帮助她娘收钱或称秤。那一枚一枚铜钱撂到钱箱里,发出咯崩脆儿的响声。
光慈睡在床上想着这些,屋子里静静的,眼前似乎还晃动着那些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