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明月为君侣:蒋光慈的情感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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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浦江之爱

1929年初冬的一个星期天,是个大晴天。

吴似鸿同宿舍的女同学都出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趴在桌上写稿。这时,似鸿听得窗棂被人敲响,抬头一看,原来是南国社的金德麟,便说:“小金!进来呀!”“不了,”金德麟一边做着鬼脸,一边说道,“小猫呀!田先生有事叫你去呢。”

这位金德麟(1910—1984),就是在中国有“电影皇帝”之称的著名电影演员金焰。他原是朝鲜人,生于汉城,幼年随家人迁居中国东北,并加入中国籍。他于1928年加入南国社,后来曾在多家电影公司任演员,相继主演过《野草闲花》《三个摩登女性》《大路》《新桃花扇》《壮志凌云》《长空万里》《暴风雨中的雄鹰》等,影响颇大。

金焰当时在南国社很年轻,比似鸿还小三岁,但演戏已表现出聪明和才气,似鸿很喜欢这个小弟弟。但金德麟总爱和这个姐姐开玩笑,喊姐姐“小猫”。

听说田汉有事找自己,吴似鸿立刻站起来,一边收拾纸笔,一边向小金问道:“田先生有什么事找我呀?”“不知道。你快去吧!”金德麟说完这话,早跑得没影儿了。吴似鸿来到南国社,从后门进去,但见客堂里冷冷清清的。厨房里烟雾腾腾,田老太太正忙着煮饭烧菜。她听到楼上有人声,就径直上了楼。楼上的前楼是田汉的写作室,平时他总坐在那里专心地写作。可是今天,他却坐在满是阳光的窗前,同人高声谈笑。作家黄素,正坐在靠墙的桌子边写文章,头也不抬,好像是在赶一篇稿子。

吴似鸿细看,才发现田汉的书桌边,坐着一位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客:约摸在三十岁年纪,身材修长,穿一件蓝色丝绒夹克;头上梳着西发,面容瘦削,显得特别敏感。他的眼睛不大,说笑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浑身上下,干净利索,使人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很有涵养的人。田汉指着吴似鸿,笑着向陌生男客介绍道:“这位就是我们的密斯吴。”

陌生男客原先正翻着一本《南国月刊》,听着吴似鸿登楼梯的皮鞋声,便注意盯着楼梯口,但见走上来一位二十余岁的穿着黑色紧身小袄的姑娘。听了田汉的介绍,他更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中等身材,苗苗条条,不胖不瘦,圆脸大眼,头发从脑袋中间分起,两拨黑发向两边纷披,衬得脸儿更圆。她的眼睫毛很长,随着眼睛快速眨动,忽闪忽闪的,眼睛像能说话似的——整个人既有城市姑娘的清雅,也有农村姑娘的朴实,还有几丝尚未洗尽的野性。陌生男客见吴似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把眼光收到《南国月刊》上。田汉笑道:“这期的《南国月刊》上,有我们密斯吴的一篇小说呢。唔,就是那篇《毛姑娘》。”

这位陌生男客就是蒋光慈。他是应田汉之约来相亲的。他翻到那篇《毛姑娘》,一目十行地浏览了几段,点点头说:“写得不错!”吴似鸿心想:这位客人真会捧人,他并没有仔细阅读,怎么就知道写得不错呢?正想着,又见客人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刷刷地写了一串书名,然后递给自己,温和地问道:“密斯吴!你读过这些书吗?”吴似鸿一看,见纸上写着《少年漂泊者》《鸭绿江上》《短裤党》《纪念碑》等书名,自己都没有读过,于是不好意思地回答说:“没有,我没有读过这些书。”蒋光慈叹了一口气,笑着对田汉说:“老大!怪不得我们写文章的人混不出个人样来,连常写文章的人,都没有读过我的书呢。”田汉望了望蒋光慈和吴似鸿,笑而不语。

这时,蒋光慈把脸转向依旧在挥笔的黄素,说道:“黄先生!我想写一部小说,反映当前农村情况的。你们那边农村怎么样呵?”黄素停下笔,答道:“蒋先生!我们湖南农村同你们安徽的差不多。很多地方农民发动起来了,闹得轰轰烈烈……”

吴似鸿这才知道,这位陌生客人姓蒋,是一位写小说的人,下楼后向田老太太打听,才知道他叫蒋光慈,刚从日本回到上海。

蒋光慈按照田汉的意思,分别与吴似鸿和梁白波见了面。梁白波是广东人,因为是姨太太生的,在家庭中没有地位,所以才出来上学,所用的钱也是她母亲的私房钱。她穿着朴素,为人开朗,说话浅笑低语,显得文雅、矜持。

蒋光慈更喜欢吴似鸿身上散发的那种尚未洗尽的农村姑娘的气质。自宋若瑜逝世这三年多来,他生活坎坷,颠沛流离,也接触过不少女性,但宋若瑜式的女性仿佛已经找不到了,再加上那些接触过的女孩给他头脑中形成了一种定式,总觉得城市姑娘没有农村姑娘“靠得住”。

他想念起王书英,甚至想找像王书英那样但是识字的农村姑娘为妻子。

有一晚在梦中,他回到了从前和母亲、王书英一道去赶庙会经过的那个美丽的小山村,那个前有池塘、后有竹林的小山村啊!他还梦见自己和王书英在竹林中一起看书议事。

最近,老父亲写来一封信,信文上说:“儿呀!如果你觉得在外面不安全,那还不如回到家乡隐居为好:享山水之清幽,度桑麻之乐趣,倒比那争逐名利为佳也。”

在他写于日本的日记《异邦与故国》中,就不乏家园之思的记载。

1929年9月3日,他写道:

我的故乡呵,我的故乡呵,我离开你已经有整整的九年了。初离开你时,你是那样地安静,可是现在你是疮痍满目了!……那秀丽的山丘,那清澈的河溪,那清幽的竹林,一切一切,现在还是仍旧么?呵,我的故乡,我的母亲,我离开你的怀抱已经有这么许多年了!现在我是怎样地想投到你的怀抱里……

1929年9月13日,他写道:

……父亲呵,为儿的并不争逐名利,但是不能即刻回来,这实有负于你那一番的苦心了。不过我身虽在他乡,我的家庭观念却很浓厚,每念及你那为家庭生活困苦而挣扎白了的婆娑的白发,实在要令为儿子的伤心流泪……

好,农村姑娘朴实,农村姑娘美丽,农村姑娘“靠得住”。蒋光慈拉满爱情的弓弦,要把自己蘸血的真爱之箭射向吴似鸿了。被蒋光慈尊为“老大”的田汉,也同意蒋光慈的选择。

1929年的寒假到了,吴似鸿没有回老家过年。其原因,当然是没有钱。来回路费要十多元呢,省下这笔钱,下学期的生活就可以维持一段时间;同时,寒假宿舍清静,可以画点画,写点文章,赚点稿费。这天下午,寒风凛冽,实在伸不出手。似鸿想到南国社田老太太家里的那盆火,红红的多诱人呵!

于是,她来到南国社,上楼来到田汉的写作室。果然燃着一盆炭火,只有田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火盆边,卟噜卟噜地抽着水烟。

老太太五十多岁,湖南长沙人,年纪很轻时就丧夫守寡,家里就像塌了天,陷于艰难拮据之中。田汉是她的大儿子,下面还有次子田洪和三子田源。她靠着一爿小店做点小买卖,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硬是把三个儿子抚养成人。她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田汉身上,集中精力培养大儿子,让他读书,让他留学日本。

现在家里儿孙满堂,家务事还是靠她操持。老人家心地善良,热情好客,南国社的社员都很尊重她。吴似鸿更是把老太太当做自己的亲妈。

火盆周围放着好几条小凳。老太太示意吴似鸿坐下,笑着问道:“似鸿,你吃饭了吗?”“吃过,”吴似鸿答道,“吃过两个大饼。”“光吃大饼不行啊,”田老太太有些心疼,“你怎么不来我家吃饭呢?”“老太太呀,你们一大家人,也挺困难的,我怎么好意思常来吃饭呢?”“亲帮亲,邻帮邻,打断骨头连着筋。”田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这日子是不好过,但是,大家帮衬着,就好熬多了。”

两人正谈着,只听一阵楼梯响,蒋光慈走上楼来了。吴似鸿眼睛一亮,昂起头,这次看清了他的全貌:身材高大,穿一件咖啡色的呢大衣,下着一件黑色西裤,足蹬皮鞋;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脸上的眼镜闪着晶光。浑身上下,给人一种英气勃勃、风度翩翩的感觉。蒋光慈看着火盆边的吴似鸿,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一向大方、开朗的吴似鸿,今天不知怎么有些局促,本想说句“蒋先生,你好呀”,但卡在嗓眼里没有说出来。还是田老太太打破了尴尬,指着火盆边的小凳,招呼蒋光慈:“蒋先生,你坐嘛!”蒋光慈这才坐了下来,坐在田老太太和吴似鸿之间。他伸出两只指头长、指节粗的大手,在火苗上慢慢翻动着。

沉默了一会儿,蒋光慈瞅了瞅慈祥的田老太太,开玩笑说:“老太太!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好哇!”老太太笑着点点头,把燃烧的纸捻压在拿着水烟袋的左手下面,腾出右手让他看。蒋光慈把老太太的右手执住,看了看,然后恭维道:“老太太!你这条纹路多长啊!这是条长寿纹,你一定是高寿,能活百岁呢。”田老太太“唔唔唔”地哼着,两眼笑得眯成了线,显得非常高兴。

蒋光慈把眼光投向吴似鸿,突然说:“我也看看你的手相吧!”没等吴似鸿点头,他便抓住了她的左手。吴似鸿绵软的小手,突然被握在一双有力的大手中间,顿感非常舒适和温暖。吴似鸿知道,自己的手心有两条像刀一样的纹路。曾经有人说她这手纹表示“克性”很重,在娘家克父母,出嫁了克丈夫和孩子。现在手被蒋光慈抓住审视,内心忐忑不安,幸而蒋光慈没说什么,其实光慈根本不相信什么手相,只是借此打破尴尬罢了。

正在这时,田汉走上楼来。他看了蒋光慈和吴似鸿一眼,说道:“走吧!”好像他俩已约好了似的。

三人下了楼,走出星星里弄堂,来到金神父路车站。田汉征询地问了蒋光慈一句:“搭车吧?”“走走路吧!”蒋光慈答道,“你的腿不是很长嘛!”于是,田汉领头,蒋光慈和吴似鸿跟在后面,匆匆而行。

吴似鸿瞥一眼光慈,见他步履敏捷,虎虎生风,心想:这个人一定很聪明、很机智。

他们走完金神父路,穿过霞飞路,再横穿几条街,来到了南国社社员们经常在这里演戏的天蟾舞台。原来田汉已和一些社员们约定:今晚他要在四马路菜馆请他们吃饭。

天蟾舞台正在演日场京剧。三人来到后台的化妆室:呀,那些已化了妆的演员,或穿蟒袍玉带,或青衣水袖甩甩,或铠甲花翎闪光,令人眼花缭乱。吴似鸿平时坐在观众席上看京剧,觉得演员并不太大,也不可怕。现在身临其境,看那些画了花纹的脸谱,特别是武将,活像庙里的金刚菩萨。菩萨还不会动呢,这些武将眼睛骨碌碌地转动,髯口飘飘,特别怕人。

吴似鸿心里一阵紧缩,不觉躲到蒋光慈的臂下,还紧紧地抓住他的大衣。光慈温存地看了她一眼,伸出左手护住她的肩膀,口中念念有词:“不怕不怕,呵,不怕。”

这是吴似鸿第一次和蒋光慈躯体接触。她像一个无助的小孩,顿时有了保护,心里一下安定下来了,刹那间,心里漫起一股暖流。

在天蟾舞台后台盘桓了一会儿,田汉带他俩一起来到四马路菜馆,叫了一桌席。鸡鸭鱼肉各种菜肴摆了满桌。他们三人只坐了圆桌的一小面,留下大半个圆桌,等待演员们的到来。不一会儿,演员们陆续到来了,挤挤挨挨,坐了一大圈。田汉一声令下,大家便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菜。吴似鸿平时从没吃过这么多的好菜,很想大吃一番。可是蒋光慈无心喝酒吃菜,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吴似鸿身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吴似鸿被他望得如坐针毡,不好意思吃菜。

接着,蒋光慈干脆骑马跨到凳子上,身子完全朝着吴似鸿,一心一意地望着她;吴似鸿也好像被他的巨大磁力所吸引,身子自然而然地朝着他。两人离得很近,似乎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大家吃完了。演员们各自散去。跑堂来算账,一共吃了十五元。田汉在大衣口袋里掏摸,摸出的钱只有六元。蒋光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付清了酒席钱。桌上的盘子里尚存一只红烧蹄膀和半只鸡。田汉叫跑堂用荷叶包好,放入一个小竹篓,然后说:“拿回去给我妈妈吃。”然后抓起桌上剩下的一瓶酒,只管走了,有意无意地,将吴似鸿交给了蒋光慈。

蒋光慈把吴似鸿带到四马路现代书局门市部,叫营业员把他在现代书局出版的《菊芬》《最后的微笑》《丽莎的哀怨》《异邦与故国》等书,各选一本,捆成一包,递给吴似鸿。然后,叫了一辆黄包车,两人坐上,将吴似鸿送到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的门前。

几天后的一天上午,吴似鸿正在南国社一楼的客堂开会。这时,蒋光慈从楼上悄悄走下,悄悄走进客堂,然后把吴似鸿悄悄拉着就走。

两人出了门,横穿几条街,走进一家法国菜馆。吴似鸿扫了一眼,只见菜馆的墙壁上贴着具有外国风情的装饰纸,桌椅摆得很整齐。桌子上铺着台布,摆着插满鲜花的花瓶;每张桌子上都放一圈高脚杯子,杯子上插着叠得有棱有角的餐纸。这里的顾客,都是西装革履、旗袍烫发的高等中外客人。吴似鸿是第一次走进外国菜馆,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特别是侍者出入的地方摆着一个像柜子那样大的盒子,竟然发出了美妙的音乐,尤让吴似鸿感到奇怪。

蒋光慈领着似鸿找了座位坐下。他看了桌上的菜单点了菜,然后递给身穿白衣服的侍者。没一会儿,侍者端来了盘子,在桌上摆下了烤鸡、猪排、牛脯和煎蛋等四盆菜。蒋光慈向似鸿示意了一下,带头动起刀叉来。吴似鸿从没吃过大菜,不会用刀叉。不过,她很机灵,看着光慈怎样叉、她就怎样叉,看光慈怎样切、她就怎样切,一招一式学得很快。侍者见他们四盆菜吃完,又送来牛奶、蛋糕和水果。似鸿放开肚子吃,吃得饱饱的;光慈胃口不行,吃不过似鸿。

最后,桌子上还剩下两个光滑、红艳的苹果。这时,门口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乞丐在讨食吃,其他顾客不理会。光慈站起来,一手抓了只苹果,递给了那个颤颤巍巍的乞丐。

步出那家法国菜馆,虽然外面寒风丝丝,但他们毫没觉出冷意,兴致很高地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走到外白渡桥,寒风忽然大起来,吴似鸿紧缩一下肩。光慈把一只手护着她的肩膀,望着桥下流向黄浦江的水波,笑道:“密斯吴!我的浦江之爱开始了——我要爱你啦!”

吴似鸿最不喜欢把“爱”字挂在嘴边的人,她以为蒋光慈说爱只是“小说家言”,并没往深处想,只是说:“你今天说爱我,将来不会爱我的。”

“将来?将来再说吧!”蒋光慈随口答道。

“哼,我们姑娘家,可不能开这种人生的玩笑!”吴似鸿不高兴地想道,但她没有说。

两人来到四马路亚东图书馆编辑部,光慈领着似鸿直上楼去。似鸿但见一条长长的走廊,摆着三张方桌,大概是已经吃过饭了,只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坐在桌旁。那位老人衬衣上罩着黄色背心,下着套裤,还扎着裤腿管。老人气色不错,满面红光,正捧着水烟袋抽水烟。

光慈向他点头致意,对吴似鸿作着介绍:“这位是汪先生,大名鼎鼎的汪孟邹先生!”他没等汪孟邹反应过来,又指着吴似鸿向老人介绍:“这位是密斯吴……”汪孟邹以他深谙社会人生的眼光,打量吴似鸿一眼,呵呵笑道:“啊,密斯吴,认得认得。我在宁波同乡会馆看过你的戏,演得好,演得好。”吴似鸿微笑着,没有说话,只是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光慈又把吴似鸿领到编辑室,向编辑人员介绍了似鸿。编辑们都在忙着,只是都站了起来,弯着腰,向吴似鸿投过来热情、火辣的欢迎眼光。吴似鸿向两边分别鞠了躬,马上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