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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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 (1)

第七卷 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 (1)

人还有不贪财的,总是他生于奢华之地,眼中看惯了手中用惯了,全然不在心上,到把来撒漫了些,又觉得爽快有趣。那些生于艰苦,后得富贵的人,见了衣服也是值钱的,见了用度的什物也是值钱的,见了珠玉宝贝,这是一发值钱得不必说了。至于银子、铜钱,这正是当行的美物,就积攒得一厘半毫也觉快活。所以,满盛之后越悭吝、越无厌了。这些贪财的总是痴人,若是说为着自己,正是:

万般财宝俱难带,去时惟有业随身。

若是说为着子孙,又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

世人若还看得透时,就是身居福贵,安享荣华,不去妄想妄求,也就算极有人品的。若是身居执政,一贫如洗,这便是宇宙间异人,就是上天也往往秘惜,不肯容易生的。那春秋时,楚国的令尹子文也算得一个了。有诗赞曰:

身居尊显押朝班,刻意清廉破利关。辅佐国家成伯业,休名应自播人寰。

却说子文之父姓斗名伯比,他家世为楚臣,伯比正现居大夫之职,适遇楚君差伯比往郧邑公干。那郧邑是楚国附近地方,郧子闻得伯比来到,自然以礼相待,伯比在郧住了多时。一日偶然出游,看见一个邻女颇有姿色。那女子生得如何?但见:

脸若凝酥,腮如莹玉。袖底飘飖,依稀风前之弱絮。鞋尖掩映,分明镜里之文鸾。蛾眉蹙黛,娇痴不肯让人。檀口生香,俊雅真堪倾国。西子耶溪寻范伯,宓妃洛浦觅陈思。

那伯比做人最是至诚,况又少年老成,故此看些妇女倒也不甚恶心,只因久在客边,未免难于消遣,又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忽然见了这等绝色女子,那里还说得那毫不动情的话?所以,伯比出入之间每每有顾盼之意,或是有遇着的时节,或也有不遇的时节。只因他脚步颇勤,那郧女心里也自知觉,两下渐渐看热了,从此眉挑目送,暗里调情。那郧女也不知丢了多少眼色,这伯比也不知撇了多少风情,不过只要略略遮瞒旁人耳目,还肯顾甚么体面,惜甚么廉耻?不思这郧女竟被伯比勾搭上了,真个是枕边恩爱,被底温存,曲尽畏缩之态,难描贪恋之情。当下立誓道:但愿永久无负。

故此郧女一心愿嫁伯比,那伯比也一心要娶郧女。初时还瞒着人,后来渐渐人都晓得了,那一日不指着他们作新闻讲,惟有伯比和郧女两个尚自道人不知的,终日私下来往。过了数月,那郧女已有孕了。一晚,郧女对着伯比垂泪而坐,伯比看了失惊道:“何故如此?”郧女道:“妾腹中已有孕矣。倘若父母得知,岂容再生?妾虽亮,断不累君,亦自宜保重。”伯比道:“我誓不娶,你誓不嫁。今事已至此,我明日遣一媒人到你父母处议亲,倘得应允,即可了你我终身之愿。”郧女道:“如此甚好,但事不宜迟。”伯比道:“准在明日。”郧女大喜,当下两人又做了些不三不四的事体,各自散去。正是:

痴心女子负心汉,两人合挑偷情担。一个熟读痛苦经,一个口念撮空赞。

次日,伯比清晨起来,梳洗已毕,正待要去寻一媒人了还心愿,只见那班同伴从人俱来催促道:我们公务已完,须索及早收拾回去,况且离家已久,家中人俱在那里记挂。各人自有正经事体,专待回去料理。只管在此担延,甚没来由。”那伯比那里肯听,只因自有心病,故意千推万阻,说出许多未完的首尾来。这个唤做真人面前说假话,那班同伴人个个是明白的,逐件剖断,伯比那里还开得口,算来拗众人不过,只得应承道:“明日行罢。”众人听说明日起身,各自打点行李去了。你说伯比为何要挨这一日?他指望到晚间再去与那郧女一会。还圆约了郧女一同逃走。因此,一日之间无心无绪。只从左思右算,做来有些碍手。自己想道:我本等是个奉公差遣的人,为何私自拐带人家女子?倘或路上盘诘出来,作事无成,反受其祸。不如索性断了念头,连郧女也不去见他,恐怕见了他时未免有些粘粘切切,倒觉难为情些。直教一夜无眠,次日径同一班人人起身回楚国去了。正是:

望断婵娟暗倚门,举头惟见雾成文。留情空有心千种,不及征途一片云。

却说伯比回至楚国,复了楚王之命,转到家中,一心想着郧女,废寝忘食。惟有国家多事之时,那伯比原是功名路上人,还肯打起精神来去做一番事业。及至闲暇,仍旧体上害病一般,家中虽有妻小,竟自没心去对付他,并无子息,中年而亡,这是后话,不必细讲。且说那郧女一心专等伯比去议亲事,等了一日两日并不见有媒人走动,自己立在门首探望,莫说甚么媒人,连伯比的影也不见了,却也疑心得极。毕竟是女儿家,那里去打听信息,后起忽然闻得人言楚国那起人都回去了。他这心就凭空里脱了下去,好半日再提不起来,先去暗地里啼哭一场。慢慢想道:世上人也再没有这等负恩忘义的了。总是心忙得紧,咒骂也不成一个咒骂,思念也不成一个思念。只是心里苦道:我如拼得一死,今再没别说。看看捱过数月,不觉分娩之期已将近了。郧女口里虽说要死,你说人生在世,那一个就肯把性命轻轻断送的?日挨一日,死也不知说过了几千遍,只是不曾真个死得。那些妇女们说死正与那做官的说致仕一般。所以后人曾有诗云:

相逢尽道作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说那郧女将次分娩,忽然心生一计,走到间壁邻妪家里去。那邻妪正坐在那里绩麻,看见郧女走到,连忙起来施礼,礼毕仍旧坐了。郧女对着邻妪道:“我有一件心腹事情,特来与你商量。”邻妪道:“小娘子有何分付,我老朽自当效劳。”郧女把腹中的物件与邻妪说了,又道:“他明日出来的时节,还要你替我收藏,着将去撇在旷野地方。”邻妪失惊道:“这事决难奉命,倘或你家父母得知,见罪老朽,我却担待不起。”郧女只得再三哀求,又将几件衣服首饰送与他。

你说那些婆子们见了钱物连性命也不顾了,那有不应允的?郧女既得邻妪应承,却把心放了几分,且自归家再作区处。不过数日,郧女果然生下一个小孩子来。那时郧女的父母自然有些知觉,争奈家丑不可外扬,到此田地,也唤做没奈何了,任凭邻妪来替他遮遮盖盖,藏了出去。那邻妪自藏了这小孩子出来,心里想道:前日那主东西如今已好消受的了,只是这个小孩子也须与他撇得干净,日后还好觅他些财物。算来算去,止有梦泽那个地方是第一僻远的了。当下邻妪连忙把些破衣败絮包着孩子,揣在怀中,竟望梦泽而去。行了数余里,走得那婆子腰瘫背折,叫苦连天,远远望见一座林子正是梦泽。邻妪眼见不远只得又走,竟似挣命一般,堪堪走到面前,果然是个凶恶地面。但见:

高树搓桠,一片阴云异影。老藤衰短,几枝古怪奇形。清风过处,一声声鸢叫猿啼。惨雾移来,一阵阵神愁鬼哭。背坐崇山,数不尽青峰插汉。前依大港,拍不了白浪滔天。狐狸与獐兔成群,虎豹共豺狼逐队。真个是樵夫不敢执斧而伐木,村竖不敢横笛而牧牛。

邻妪撇了孩子,转身便走。你说那婆子来时已是走不动了,此时为何倒走得动起来?只为看了这荒僻景象,也是要性命得紧,慌慌张张管甚脚高步低,往前乱奔,霎时已到郧女门首了。邻妪暗暗回复郧女,那郧女口里不言,心中暗想:此孩儿身子实出自我肚的。母子天性,未免有割舍不得之意,这也繇他做主不得,只好空自挂怀。正是:

暗里和针吞却线,刺人肠肚系人心。

却说那小孩子撇在地上,四边并没人影,想来也再没有活的道理。况他才离母腹,只消半日之间,就该冻杀饿杀的,难道这几个畜生到会抚养他不成?只不驮他去嚼下肚,也极承盛情了。正不知畜生,只不能彀像人这般会讲话,他的灵性原自与人一样的。况且他那些鸣叫闻嗅的光景,就是他的说话。如今撇这孩子睡在地下,那些狐鼠麂鹿这班畜生也都发哀愍之心,不去惊害他。忽然又跳出一只大虫,你说这些些小孩子,彀他做甚么点心?却不知正是一只乳虎,他的小虎适凑死了,故此见了这个孩子想是有些前缘,大发慈悲,自己身子盘曲了,眠在地上,将乳放他口中,那孩子天生天化不觉吮了几口。从此日食虎乳,习以为常,似人间奇子。你说那世上戴纱帽的,人人称他是虎而冠的,故此把一个楚大夫的种,将来过房与老虎做儿子,这也不为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