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心理治疗话语的语用特征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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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心理治疗会谈中的“解述”话语(6)

第六节 解述互动结构的构成要件及其应用分析

一、解述互动结构的构成要件

心理治疗话语中的解述互动结构通常由一个问答序列和一个解述序列构成。解述序列一般出现在问答序列之后。问答序列由一个或多个问答相邻对组成。解述序列由“解述—决定”相邻对以及后续行为组成。也就是说,治疗师通常选择来访者的答话中的某个部分进行解述,来访者对解述给予回应,其回应通常是认可、否定或更正,其中认可是优先结构。在来访者的决定话轮之后,治疗师或者不再进行后续扩展,或者进行最小后续扩展,或者进行非最小后续扩展。而非最小后续扩展行为通常引出一个新的话题或者对当前问题的更深入的探讨。

例46

181 治疗师:那你这个情况我问你啊,那就是以后,就是同别人的接触当中,是不是把这个担心别人丢东西怀疑在你头上这个事看得非常重?

182 来访者:看得重,非常的重,非常的重。这个事是特别重要的一点,因为现在这个事情可能我想的话,如果这个事情,如果这个事情呢,就是我想,就是、好像是反正无法接受的。

183→治疗师:无法接受的?所以总是对别人有所提防,是不是啊?总是警惕[,=

184 来访者:[哎对

185→治疗师:=是不是啊?这样慢慢地就是不愿意同别人接触了[,=

186 来访者:[哎。

187→治疗师:=把自己封闭起来[,=

188 来访者:[哎

189→治疗师:=尽量少接触,少惹麻烦[,=

190 来访者:[哎。

191→治疗师:=这个意思在里面,对不对啊?

192 来访者:对。

193 治疗师:哦,正因为这样一种情况以后啊,所以你就老是为这个事感到很苦恼。所以心情不好与这有关系没有啊?

194 来访者:应该有关系,应该有关系,有的时候,就是说,这肯定有关系。

在这段会话中,治疗师通过是非问话(第181行)询问来访者“别人丢东西怀疑在你头上这个事”的感受,来访者进行了具体的描述(第182行)。针对来访者在答话中的描述,治疗师进行了解述(第183、185、187、189、191行),表明了来访者尚未明说的要旨,同时也对来访者的思想和行为进行了解释。在解述获得来访者的积极回应(即第184、186、188、190行,均与治疗师的话轮发生重叠)以及认可(第192行)之后,治疗师进行了非最小后续扩展(193行),进一步解释了造成来访者的苦恼的原因,同时用一个是非问话希望来访者对这一原因表示认可,从而深化了双方对来访者问题的实质的认识,这一问话最后也得到了来访者的肯定回应(第194行)。

在心理治疗话语中,解述序列总是以问答序列为基础,是对问答序列中来访者的答话的试探性解读(candidate reading),同时该解述序列也为随后治疗师所采取的行为做铺垫。也就是说,通过把来访者的描述解述为一种具有解释性的行为,治疗师为接下来的会谈治疗工作铺平了道路。在序列结构方面,治疗师的解述使来访者的认可(优先结构)或否定等回应行为具有相关性,因为对于解述而言,虽然解述总是有赖于来访者的前一话轮或多个话轮,但它们归根到底是“解述—决定”相邻对的第一部分(Bercelli et al.2008:43-61)。

二、解述的回应类型

解述序列中的“解述—决定”相邻对中,“决定”话轮的形式主要表现为:最小认可、扩展性认可、否定以及无回应。

对解述表示认可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最小认可”,即使用“最小肯定标记语”(如“对”、“是”、“嗯”等)表示认可;另一种是“扩展性认可”,即先使用“最小肯定标记语”表示认可,然后进行详述,或者直接进行详述。

来访者的扩展性认可分三种不同的情况:第一种是来访者在“最小肯定标记语”之后提供和治疗师的解述相悖的信息(例47中的下划线部分)。这是来访者以一种比较缓和的方式对治疗师的解述表示否定。也就是说,来访者先用“最小肯定标记语”对治疗师的解述表示认可,接着通过进一步的叙述表明事实并不如治疗师所解述的那样,从而减少会话双方的直接冲突,增强合作性。

例47

59 治疗师:那我问你,就是你要是见了那些人感觉到紧张主要是怕什么?

60 来访者:怕做不好吧,←好像,我反正现在表现是·做事很慢。(3s)

61 治疗师:做事很慢?

62 来访者:嗯。

63 治疗师:就[是怕]做错事?

64 来访者:[就是]

65 来访者:对。

66 治疗师:是不是啊?

67 来访者:嗯。就是很简单的事情都怕出错。

68→治疗师:哦,反复检查,就是做得非常仔细?

69 来访者:嗯对,但是由于很多事呢又考虑不到,很简单的事呢就是这个⊙

在上述谈话片段中,来访者对处于权威地位的治疗师的解述先表示认可,然后通过详述对治疗师的解述进行了修正(第69行)。

第二种情况是来访者通过“扩展性认可”为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行为提供解释(例48中第237行。画线部分所示,下同)。

例48

232 治疗师:当时你在老师的面前不敢·表明你的态度[,=

233 来访者:[对。

234 治疗师:=不敢说出你要上学的原因,是不是啊?

235 来访者:嗯

236→治疗师:就是默认了老师的当时这种[决定?

237 来访者:[他⊥对,他那个态度也不怎么好。

238 治疗师:态度也不很好?

239 来访者:嗯对。

第三种情况是来访者通过“扩展性认可”行为对治疗师的解述表示理解和赞同,并为其合理性提供证据(可能不为治疗师所了解的或被治疗师忽视的证据),然后发展、丰富和部分地修正治疗师的解释(例49中的下划线部分)。同时,治疗师允许并寻求这种扩展性回应,一旦来访者做出这种回应,治疗师积极接受并使之服务于心理治疗工作。此外,这种“扩展性认可”行为也表明了来访者积极参与由治疗师发起的解述,显示了会话双方高度的合作性和良好的治疗关系。

例49

88 治疗师:怎么啦?

89 来访者:睡不着。

90→治疗师:难以入睡?

91 来访者:嗯对,很容易醒,←而且。

92→治疗师:哦,易惊醒?

93 来访者:嗯,(——)又担心,自己想一下又没什么事,就这样。

不仅仅是来访者会对治疗师的解述表示扩展性认可,治疗师也会通过扩展性认可对来访者的解述表示理解和赞同,并提供更多的解释性和治疗性信息。

除了包含最小认可和扩展性认可的肯定回应以及否定回应之外,我们的语料中还出现了解述“无回应”的情况。通常治疗师的解述都期待来访者的回应,尤其是给予认可,但是在治疗师的一部分解述之后并没有出现相应的回应话轮。这种“无回应”的情况对来访者而言是被动的。也就是说,治疗师在做出解述之后,并不期待来访者的认可,而是启动了一个新的问题,问题涉及新的话题或者当前话题的一个新的方面。因此,治疗师的话轮也就具有了回应和启动的双重功能。这是治疗师对会谈进程的一种积极干预,同时也体现了治疗师的话语权力。

例50

87 治疗师:那我问你啊,就是说你跟这些朋友接触的时候[,=

88 来访者:[嗯。

89 治疗师:=你有没有这一点,你刚才所反映的那些问题啊?(2s)就是跟你要好的一些朋友在一起的时候。

90 来访者:可能比较轻一点。

91 治疗师:还是有?

92 来访者:哎,有一点,可能比较轻一点。

93→治疗师:就是说比外人,比领⊥见领导要好一些,是不是啊?那你有没有⊥主不主动去找一些朋友聊天呐,玩呐,在一起呀,工作呀?(3.5s)

治疗师的解述通常被认为是一个话轮转换关联位置(transition-relevance place,简称为TRP),构成“解述—决定”相邻对的第一个要件。但是在例47中,治疗师做出解述(第93行的划线部分)之后,并没有让来访者接过话轮,也就是说并没有出现通常的“解述—决定”相邻对结构,而是开启了一个新的问话,这一问话是对先前问话(第87、89行)的具体化。显然,此处治疗师的解述只是对来访者的话语表示倾听和理解,起一种共情作用,并不期待来访者的认可。而且,解述以附加问话的形式出现,疑问程度非常低。也就是说,治疗师已经把解述的命题内容看作既定事实。在治疗师完成话轮并启动新的问题之后有3.5秒的停顿,显然治疗师直到此时才坚持让来访者接过话轮,并期待对方提供更多与问题相关的信息。

三、解述互动结构的应用分析

(一)解述及其回应的分布情况统计

话语是动态发展的,谈话参与者总是根据具体的语境和交际目的来调整自身的话语,从而呈现出一定的规律性。因此本节在定性分析的基础上,通过对语料的定量分析,进一步观察解述互动结构在心理治疗会谈中的应用情况,揭示其呈现出来的规律性、动态性特征,从而说明机构性谈话中的参与者,尤其是治疗师,如何运用解述互动结构实现其机构性目的。

我们对本节中的语料统计做如下说明:

(1)作为分析样本的6次会谈的语料来自我们正在建设的“中国心理治疗会谈口语语料库”。语料1和4中的治疗师为男性主任医师,来访者是患有交际障碍的二十多岁已婚男性;语料2和5中的治疗师为男性副主任医师,来访者是患有厌学症的女中学生;语料3和6中的治疗师为男性主任医师,来访者是患有严重抑郁症的30多岁已婚女性。其中语料1、2、3为首次会谈,语料4、5、6为后期(第三次)会谈。我们选取会谈不同阶段的语料是为了更好地观察和比较解述互动结构在会谈中所呈现的动态性特征。

(二)统计结果的分析与讨论

关于解述及其回应的统计数据表明,解述互动结构在应用中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点。

1.治疗师的解述总数量远远高于来访者的解述总数量

从解述的总数来看,无论是治疗师的自我解述,还是治疗师的他人解述(即对来访者的解述),其数量明显高于来访者的解述的数量。语料统计显示,六次会谈中治疗师的解述话轮总数为533个,来访者的解述话轮总数为71个。因此,治疗师的解述话轮总数是来访者的7.5倍。具体来看,治疗师的自我解述数量(114个)是来访者的自我解述数量(33个)的约3.5倍,治疗师的他人解述数量(419个)是来访者的他人解述数量(38个)的11倍。

从解述话轮占话轮总数的比例来看,治疗师的解述话轮数占其总话轮数的比例较高。6次会谈的语料统计显示,治疗师的话轮总数为1639个,其中解述话轮总数为533个,解述话轮占话轮总数的平均比例为32.53%,而且首次会谈和后期会谈中的解述数量基本没有太大变化。在治疗师的解述类型中,以对来访者的解述数量居多,总计为419个,占其解述总数的比例近80%。

和治疗师的解述相比,来访者的解述总数量远远低于治疗师的解述总数量,6次会谈中的解述总数为71个,仅占其话轮总数的4.34%。但是,来访者的解述话轮总数在后期会谈中有少量增长,由首次会谈中(语料1、2、3)的28个增长为后期会谈(语料4、5、6)中的43个。此外,来访者对治疗师的解述数量和自我解述的数量之间没有显著差异。

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解述话轮数量严重不对称的主要原因有两个方面。其一,解述是帮助治疗师实现“以言治病”的机构性目的的重要手段。如前所述,解述所实施的种种语用功能,如互动控制、问题诊断、做出心理学或专业性解释、传达共情、核查理解、预测治疗危机、衡量来访者的变化等等,总是为心理治疗的总目的以及治疗不同阶段的子目的服务的。这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治疗师的解述话轮数量远远高于来访者的解述话轮数量。其二,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权力关系的不对称影响了解述话轮数量的不对称。解述是话语权力的外在体现。也就是说,解述是谈话参与者行使话语权力的有效方式。Thomas(1985:765-783)指出,解述是处于主导地位的谈话参与者所使用的语用策略之一,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交际过程中话语权力的不平等关系。在心理治疗关系中,治疗师处于主动的、强势的地位,其拥有的“角色性权力”(role power)、“社会性权力”(societal power)以及“历史性权力”(historical power)(DeVaris,1994:588-593)明显高于来访者。因此,治疗师拥有对来访者的话语进行解述的权力,而来访者通常处于被动的、弱势的地位,较少对治疗师的话语进行解述。

此外,来访者对治疗师所做的为数不多的解述通常发生在首次会谈的结束阶段,或者后期会谈中。来访者在首次会谈的结束阶段所做的解述是为了核实自己对治疗师的治疗性建议的理解。后期会谈中来访者的解述通常表现为来访者参与治疗师的协作性详述。这是来访者主体性增强、积极参与互动交流的表现,在一定程度上暗示着来访者所发生的积极改变。

2.扩展性认可在“解述—决定”相邻对中所占比例较大

“解述—决定”相邻对是解述的序列结构特征,而且相邻对的第二个构件“决定”通常是认可(Heritage & Watson,1979:123-162);Hak & de Boer,1996:83-89)。而且,Hak和de Boer进一步认为,这种认可在多数情况下都是最小认可(minimal),只是表明对治疗师“专业性判断”的“不否定”(non-disconfirmation),并不是真正的认可。但是我们在语料中发现情况并非如此。

来访者对治疗师的解述的回应通常是认可,但不仅仅只是最小认可,扩展性认可在我们的语料中占了较高的比例。在我们所选择的6个语料中,来访者对治疗师的解述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表示“认可”,其中“最小认可”占其回应总数的45.82%,“扩展性认可”占40.81%,“否定”仅占5.01%。甚至在个别语料中,来访者的扩展性认可的比例远远高于最小认可的比例。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治疗师对来访者的解述的回应中。在所有的语料中,治疗师的扩展性认可的数量都高于其最小认可的数量,扩展性认可的平均比例为71.05%,最小认可为18.42%,“否定”回应仅出现了2次,占5.26%。

解述属于Labov(1977)所说的B-事件,对此被解述者(听话人)拥有更多的知情权,因此在对解述的回应类别中,“认可”是优先结构。对治疗师而言,解述是对来访者的话语所做的理解、解释或新的描述,并预设这一理解、解释或新的描述会被认可。对来访者而言,解述一方面显示了自己对治疗师的话语的理解,另一方面表现了自身参与互动交流的主动性和积极性。对来访者的解述的认可意味着肯定、鼓励和支持,有助于增强来访者的自信心和内在权力。

如果说“最小认可并非真正的认可”,那么扩展性认可则是对解述命题内容的充分肯定。因此,扩展性认可是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合作程度较高的体现。

3.否定回应以及无回应的现象在“解述—决定”相邻对中所占比例较小

尽管“解述的相邻对结构给来访者提供了(需要付出某些代价的)机会对治疗师的解述行为进行阻抗”(Antaki,2005:630),但是来访者较少对治疗师的解述进行“否定”。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否定”意味着要做更多的互动(Pomerantz,1975:66-86;Heritage & Watson,1975:144;Antaki,2008:37;Pain,2009:122)。也就是说“否定”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交际双方的合作性,往往需要说话者做出更多的交际努力。其二,对解述的否定意味着对解述者身份的质疑,质疑解述者对谈话要旨的监控能力、认知加工能力以及生产能力等(Heritage & Watson,1975:144)。

除了非优先的否定回应之外,我们所有的语料中都出现了少量的来访者对治疗师的解述无回应以及治疗师对来访者的解述无回应的情况。具体有三种:第一种是治疗师并不期待来访者的回应,而是把解述作为进一步会谈的基础,进而提出新的话题或者话题的新的方面。第二种是解述被对方的话语打断。这种情况既发生在治疗师对来访者的话语进行解述时,也发生在来访者对治疗师的话语进行解述时。第三种就是来访者忽略治疗师的解述,而继续自己的叙述。

4.治疗师的解述类型因会谈阶段不同而发生变化

一般说来,治疗师所做的来访者视角的解述略多于治疗师视角的解述,而且通常首次会谈(语料1、2、3)中来访者视角的解述的平均比例(67.37%)远远高于治疗师视角的解述的平均比例(32.63%)。但是后期会谈中,(语料4、5、6),治疗师视角的解述的数量有明显上升的趋势。具体表现为治疗师视角的解述的平均比例为51.97%,来访者视角的解述的平均比例为48.03%。

来访者视角的解述从来访者的参考体系出发,对来访者所描述的经历和情感进行重新表述,而且很多时候使用来访者的词汇进行复述,主要目的是了解来访者,因此是治疗师核查理解,传达共情的有效手段。在首次会谈中,建立良好的治疗关系是至关重要的,它是进一步会谈的基础。这也就解释了首次会谈中来访者视角的解述数量多于治疗师视角的解述数量。

治疗师视角的解述从治疗师的参考体系出发,主要目的是帮助来访者了解自我,因此倾向于做出心理学性、专业性和治疗性的解释,而且治疗师视角的解述通常发生在首次会谈的后期阶段以及后期会谈中。此外,治疗师视角的解述是以良好的治疗关系为基础的,否则会导致来访者对解述的否定或阻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