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费婴是一个死人。
一个奇怪的死人。
芸城市警长关崎皱着眉头,翻看着手里关于“费婴”的档案资料。自从破获了“张又跟”连环杀人案之后,他就分外关心起案件里带出的这个死人“费婴”来。费婴死于一九三三年,死的时候二十二岁,男性,虽然是当年费氏家族的长子,但没有留下任何照片。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没有把他葬在家族墓地,而是鬼鬼祟祟地埋在了现在的黄封市,当时的邻县黄封县的大山里。
费婴甚至没有尸体,他在黄封市山区里的墓只是个衣冠冢。
他也没有死因,从残缺的档案资料里看不出这个民国时期大户人家的长子到底是死于疾病、意外还是谋杀?档案里只有一句“卒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九日”。
费婴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的死会和七十多年后王广森、张又跟的生理变异有关吗?
费婴的死和费家频发的诡秘事件有多大关系?
关崎对这个只留下名字的死人起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他将那简单的两页资料反复看了几遍,拍了拍桌子:“沈小梦!”
他那容易紧张的小警察兔子一样跑了过来:“长官!”
“费婴的资料真的就这么少吗?你去给我找一些本地一九三三年之前的报纸出来,所有有关费家的新闻都整理一下,我就不相信一个人活了二十二年,就真的没留下半点痕迹。”关崎兴致盎然地说,然后看了他战战兢兢的小助手一眼,“最近脸色很差啊!我亏待你了吗?”
沈小梦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有!长官,我立刻去市图书馆的档案馆查!”
“帮我打个电话给唐研,问问他回来没有?”关崎说。
“是!”沈小梦的脸色苍白,的确十分难看,但精神还是很振奋,“我马上就去!”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沈小梦提前下班,去了芸城市图书馆,为他的上司翻阅关于费家的旧闻。他从档案分馆现存最早的报纸开始看,那些报纸陈旧发霉,从存档至今可能根本没人看过,沈小梦一个人坐在旧报刊阅览室里,一点一点拍摄关于费家的旧闻。
然后……他就将有关费家的旧报纸全部撕碎,一点一点扔进了垃圾桶里。
芸城市图书馆的档案分馆很少有人来,旧报刊阅览室里几乎从来没有人,值班的员工只有一位,他根本没有关心过沈小梦在阅览室里究竟干了些什么。
晚上八点三十分,图书馆关门,沈小梦带着拍摄的所有内容离开了阅览室,留下一垃圾桶陈旧发霉的碎纸屑,而显然没有人会关心那究竟是些什么。
九点零三分,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阴郁的沈小梦拐进了一家洋快餐店,坐在角落里,打开了手机。如果关崎看到他这个时候的表情,一定不认得他——这个天真勤劳、容易紧张的小警察脸上从来没有这种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神态。
那就像一只兔子洗了把脸,把毛弄湿了后突然被人发现绒毛底下居然是只狐狸。
沈小梦点开了照片。
他拍下来的第一个剪报是“费轻楼跳井自尽”,大意是说清朝覆灭之后,费家弃文经商很有成绩,赚了大钱的费轻楼在家乡大兴土木修建了家宅,却在家宅建成后不久跳井而死,原因成谜。
第二个剪报与第一个时间极其接近,是“冤魂不散,祸及妻女”,是说费轻楼死后他的四房妻妾和大女儿跟着死于非命,留下三子两女,五人的死因不明。外界议论纷纷,费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第三个剪报大约是费轻楼跳井五年后,费家长子费正和继承了费轻楼的“瑞祥宝记”,数年经营,费家“尽复旧观”,居然再次大富大贵起来,报纸上说“人为之异”。
按照年龄计算,这个将费轻楼的“瑞祥宝记”发扬光大的费正和就应该是费婴的父亲。但费家隐晦的发迹史到此也就断绝了,后面没再提起过。沈小梦慢慢看着后面的剪报,距离费正和继承“瑞祥宝记”的时间最近的一条消息已经是“费二公子与秦家千金喜结良缘”,那已经是一九二九年的事了。
接下去是几条关于费家的桃色纠纷,以及费正和的死讯。
费正和是病死的,死的时候四十五岁,虽然是壮年,但在那个年代四十五岁亡故也并不奇怪。
接下去就是费家再次离奇败落、家破人亡的新闻,最终费家古宅被政府拆迁,而剩余的一部分成了燕尾街上著名的咖啡店“鹰馆”。
这后面的事关崎和沈小梦都知道,但费家之前的历史的确很少有人知道。
而在这么长的历史中,费家居然经历了几次诡异的多人死亡,两次离奇暴富和离奇衰败,而在连费二公子结婚都有的报纸里,居然真的没有费大公子费婴的任何消息。
沈小梦紧紧皱着眉,非常用力地捏着手机。
至少——有“费二公子”存在,也就是说“费大公子”应该也是存在的。
除了这个,沈小梦发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费家的暴富一直和“瑞祥宝记”有关。
那是一家什么样的店铺?报纸新闻里没有说明它到底是做什么的,而当年的“瑞祥宝记”又是开在哪里?
它经营着什么神秘生意?
也许从费轻楼那里传承下来的“瑞祥宝记”,就是费家这一连串谜案的答案。
沈小梦狠狠地盯着手机里拍摄的剪报,脸上有一种奇异的刻骨的怨恨,这让他一向温顺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柔软的表情,看起来就像一把出鞘的刀。
2
关崎叫沈小梦问唐研回来没有,自然是想和唐研继续讨论关于费婴的疑问。这个名字叫“婴”的男人似乎和那个“如婴儿一般归来”的微信账号有一种奇妙的联系,而那个男人显然和好几起异种伤人事件有密切联系。
但唐研和萧安并没有回来。
他们离开了黄封市,却没有回到芸城市,就像两滴水,再次无声无息地汇入了大海。
沈小梦给关崎报告说唐研没有开机,图书馆档案里的旧报纸也没有任何关于费婴的新闻。这越发吸引了关崎的好奇,如果费婴是正常死亡,为什么费正和要鬼鬼祟祟地将费婴的坟墓立在黄封县的大山里?费婴的尸体哪里去了?
关崎是个老警察,反复想过几遍以后做出推理,立衣冠冢就是表示费婴没有尸体,而一个人死后会“没有尸体”不外乎几种可能:第一,尸体落入无法寻找的地方,如海里;第二,不知道尸体的位置;第三,假死;第四,被捕食?他想起了吃人的王广森和张又跟,耸了耸肩,把第四个可能暂时否定掉。
难道费婴是费家诸多怪事的第一个受害者?关崎的笔在桌子上敲了半天,突然重重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太笨了!费婴不是还有衣冠冢吗?在坟墓被破坏以后,墓里的东西呢?墓里的东西在哪里?
他跳了起来,甚至来不及通知沈小梦,开着自己的私家车一路狂奔,冲向了黄封市。
沈小梦在办公室里看材料,他动用了所有的系统搜索“瑞祥宝记”,出人意料的系统里居然真的登记有一个“瑞祥宝记”,在“其他行业登记”里有一家“瑞祥宝记”,登记的内容是当铺。
当铺在现在是个稀罕的行业,但也不是难得一见,基本和回收黄金首饰的小金铺区别不大。沈小梦看见当铺的法人叫习初,五十五岁,是个外地人,看不出和费家有明显的关系。
到底是名字偶然相同,还是当初费轻楼经营的就是一家当铺呢?
一家当铺,要怎么让人暴富?
而这个时候,在前往北雾市的高铁上,一个男生带着一个沉重的行李箱,安静地坐在最偏僻的座位上。
他的皮肤稍微有些发黑,简单的T恤无法掩饰身上绷紧的肌肉,虽然年轻,但强健有力。
即使出现了很多变化,熟悉他的人依然能从面貌和体态上认出他是萧安。
他不再是一个清瘦腼腆的大学男生,就算安静地坐在位子上,也有一种不可挑衅的气势。
萧安的记忆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混淆的,他只记得当他清醒的时候,唐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也依稀记得有一些尸体、血肉、巨大的蜘蛛什么的……显然在他记忆混淆的时间内发生了很多事。他无法揣测自己到底做过什么,也无法想象知晓那些事的后果,因为眼前的事已经让他应付不过来了。
唐研昏迷不醒,而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昏迷的。
昏迷后的唐研肤色慢慢变得透明,他开始变得像一个具有美好躯壳的水泡,看起来既诡异又有一种奇异的美感。萧安不可能带着唐研去医院检查,也没办法让他暴露在人前。幸好在他醒来的那个房间里有一个很大的行李箱,他立刻把唐研塞进了行李箱,买了一张远离芸城市的车票,去一个离芸城市最远的城市。
他在逃跑。
唐研已经昏迷了,萧安无法告诉他,那打了一个电话叫他出来,殴打并绑架了他,导致他失踪这么长时间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是沈小梦。
他一直对关崎和沈小梦有着绝对的信任,他们是人类,他们热情、勤劳并且聪明,对惩恶扬善有着像普通人那样的信心,并也一直身体力行。关崎警长和沈小梦警官让萧安感觉到安全——他像芸城市所有普通市民一样对这个有好警察维护治安的城市感觉到安全。
但沈小梦欺骗了他。
如果沈小梦是不能相信的,那关崎呢?
萧安想象不出沈小梦绑架他的理由,关崎一直在怀疑唐研不是普通人,也许他突然找到了证据证明唐研和自己不是人,所以采取了行动?无论如何,都只有远离芸城市,远离关崎和沈小梦才能保证安全。
唐研昏迷不醒,一切只能靠他了。
他不能永远依靠唐研。
3
关崎在当天的黄昏时分到达了黄封市的那片林区,张主任接到他的电话在王广森的旧棚屋那里等他。关崎到的时候,他已经把几样东西摆在了地上。
两件刺绣的绸缎长袍,已经被虫啃得几乎不成样子,一个木雕的盒子,一双鞋。
“当初泥石流把那墓冲开的时候,还冲出了两个瓷瓶,后来鉴定说是文物,就交到文管所了。剩下的文管所不要,就是这些。”张主任说,“都几十年了,也没人动过,都不值钱。”
关崎蹲下来看着地上寥寥无几的东西,这些就是费婴仅存的遗物。打开木盒子,盒子里有一撮头发,此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当时墓里没有尸骨?”他斜眼看着张主任。
“没有,墓里连棺材都没有。”张主任说,“当时以为是古墓,文管所都来了,里外挖了遍。墓里没有棺材,所有的东西都是装在一个大瓮里的,那个瓮已经碎了。没有尸骨,那专家说了……没尸骨,只有衣服、鞋子、头发之类,应该是个衣冠冢。”
“可是……”关崎翻了翻那两件衣服,思考了一会儿,抬起眼看着张主任,“如果那里面没有肉,怎么会长虫的呢?”
张主任呆了一呆:“啊?”
关崎提起一件千疮百孔的衣服,抖了抖,几片苍蝇翅膀飘了起来,“只有衣服和头发,苍蝇怎么会下蛋?”
张主任猛地一激灵,张口结舌:“难……难道下葬的时候,那里面有肉?”
“也许是食物?一条腌鱼之类的?”关崎耸了耸肩。
有谁会在墓地里放食物呢?张主任自然知道关崎是在开玩笑,一想到那个他曾经摸过的大瓮里也许放过一块死人的残肢,他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看天色已黑,张主任忍不住说:“这些东西林区只是代管,如果关警官有用,也可以带回警局继续检查,今天……今天很晚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关崎善解人意地拍了拍张主任的肩。这些可疑的遗物,不带回警局重新检查,他怎么睡得着呢?
也许费婴的衣冠冢并不是个衣冠冢。
它是个真正的墓葬?
“瑞祥宝记”就在燕尾街上,之所以沈小梦从来没有发现它,是因为它并不在街面上。
它在沿街一家服装店的二楼,招牌非常陈旧,不仔细看几乎难以辨认牌匾上的那些字。
沈小梦慢慢登上楼梯,二楼灯光昏暗,一家门面非常窄小的店铺开在楼道尽头。
一个中年人躺在躺椅上睡觉,看见有客户上来,爬起来以后还一脸的睡眼惺忪。沈小梦没有穿警服,露出一脸羞怯的表情:“我想买个礼物。”
“哦,随便看,随便看。”那中年人正是习初,大概是难得看见一个客人,接待的手段也很生疏,“珠宝首饰我们这里要什么有什么。”
店铺里陈列着各种小盒子,年代看起来都很久远,盒子里是各色各样旧款的首饰,还有一些或大或小的石头。沈小梦随手拿起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条镶嵌着三色宝石的黄金手链:“这条多少钱?”
“一千五。”习初连看也没看,随口说。
“这是黄金的……”沈小梦翻看着手里的手链,那三块宝石熠熠生辉,在精巧的扣锁内部隐隐约约有一个刻字,仔细一看,是一个“婴”字。他不动声色,拿起一枚戒指细看,那枚戒指细小的内部果然也刻着一个微乎其微的“婴”字。沈小梦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便宜?难道这不是纯金?”
“当然是纯金的。”习初怕他不买,急忙解释,“就是东西进得早,当时便宜,一千五卖给你,我也有赚,你也有赚,不是很好吗?”
沈小梦收起他刚买的手链,左手亮出警官证:“习先生,销售贵重金属都要有合法手续,如果你不能讲清楚这些商品的来历,我就要将你带回警局做进一步调查了。”
习初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小警察,他就像一个懦弱的新兵眨眼间就变成了个精英探员,连说话的语调都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你……你是便衣?”
沈小梦并不回答,环顾了房间里的首饰盒子一眼:“这些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
习初很快交代了这些东西——包括他门口挂着的那块牌匾的来历——它们是他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