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你是个尽职的警官,一直很想调查出张彩霞、李云清和刘武三死亡的真相。”唐研说,“他们三个人死因相同,彼此之间必然是有联系的,而具体的联系是什么?杨警官,难道你仍然没有想通?”
“刘武三在空楼里遇见了刚刚死亡的李云清,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杨麦子本能地说,“但张彩霞……我暂时还没有发现她和李云清、刘武三之间的关系,并且她的案件过去有段时间了……”
“张彩霞、李云清和刘武三之间,没有完整的联系,他们之间唯一具体的联系……”唐研说,“就是你,杨警官。”
杨麦子蓦地站起,惊愕地看着唐研。
“张彩霞去世之前,你根据上级的安排,对室英镇所有独居老人做了统一走访,所以张彩霞、李云清、刘武三你都接触过。”唐研说,“除此之外,张彩霞、李云清和刘武三之间不具有任何具体的联系,他们休闲的圈子不同,李云清更是几乎不和别人来往。”
“你什么意思?”杨麦子怒火上冲,“难道是我杀了三个老人?你妈的!我为追查案件几天不睡,你个小兔崽子一张嘴就诬陷别人!你……”
唐研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听我说完。”
他年纪不大,但说话有一种略带冷淡而又平静的气韵,让杨麦子暂时忍住了怒气:“你说!看你还能说出什么幺蛾子!”
“他们之间除了你之外,还有一种不太具体的联系,就是这种白花。”唐研拾起了桌上的白花,深夜已至,白花盛开,杨麦子闻到那气味,表情又变了变。
“张彩霞的院子里种着这种白花,李云清的院子里也有。”唐研微微眯起了眼睛,“让我猜一下,你去张彩霞家里走访的时候是晚上,而去李云清家里走访的时候却是白天,对吗?”
杨麦子愣了一下,的确是,那天走访了十二户独居老人,到张彩霞家里已经是晚上了。
“而白花的香气让你很不舒服,那一天晚上,你也在张彩霞院子里咳嗽了。”唐研凝视着他,“然而谁也没在意,你做完工作就离开了,没过多久,张彩霞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具骷髅。”
“她……她突然染病,和我在她院子咳嗽几声有什么关系?”杨麦子忍着怒气,“如果我是疫病源,以它这么快的发展速度我早就死了!”
唐研没有理他,仍然继续说话:“没有人知道张彩霞是为什么死的,李云清却对此分外关心,根据他和张彩霞院子里相同的花卉,我猜他们私下关系不错。谁也不知道李云清查到了些什么,他潜入了刘家镇西的那栋空楼,也许是在监视西片19号,也许不是。但我认为他调查的方向并没有错。上次和你到警局报告萧安失踪的时候,我看了你们的值班登记本,上面写得很清楚,有人举报李云清盗窃,你去他家里做了份笔录,证实盗窃事实不存在,而你去的时间是夜晚,是白花开放的时间。”他看了杨麦子一眼,“那时候你又咳嗽了,因为花香。”
杨麦子张口结舌,的确没错,他是给李云清做了份笔录,但那是无关紧要的事……他都有些糊涂了……如果这种联系都算,他见过千千万万人,做过几百上千份笔录,难道人人都会死?
“没过多久,李云清在那栋空楼里死了,变成了一具腐尸。”唐研说,“于是谁也不知道他查到了些什么,刘武三恰好在他临死之前撞见了他,被你救醒,你和他有大量接触,虽然这期间没有白花,但也许卵的发育已经到了成熟阶段,不需要经受刺激也能自然溢出……”
“你到底在说什么?”杨麦子吼了起来,“难道因为张彩霞临死前我去过她家!难道因为我给李云清做了份笔录——就说明我杀了他们俩?甚至连我救了的刘武三都是我杀死他的理由?太可笑了!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三个?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什么白花!什么咳嗽!我又不是死神!咳嗽一声,在人身上摸几下就能杀人吗?”
唐研笑了一声:“杨警官,难道你还没有想起来……也该让你亲眼看一看。”他将白花直接递到了杨麦子面前,那股花香冲鼻而来,杨麦子当场就吐了。
“哇”的一声,他吐出了一大团橙色的黏液,紧接着又是一大团……
杨麦子惊恐地看着地上自己呕吐的东西。
那是一团团……透明的小点,包裹着橙色的黏膜和黏液,就像一团团新鲜的鱼卵……这一看让他吐出了更多的东西——没有食物,只有布满透明卵状物的橙色黏液……数量多得惊人。
“想起来了吗?”唐研的声音平淡得近乎冷漠,“还要我继续解释吗?杨警官……你忘了……你是个卵囊……你太恐惧那段记忆,所以强迫自己忘记——而忘记和强装正常的结果,就是有无辜的人不断死亡,如果你还不想记起来,就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
杨麦子两眼发直地看着地上的“卵”,全身在轻微地发抖和抽搐,他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扭动自己的衣服,这……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这是在做梦!
9
浓郁的花香……
很热……
他觉得窒息,有什么东西牢牢抱着他,像钢铁一样箍住他……
全身像火烧一样热,快要烧着了。
花香很浓,浓得闻起来让人想呕吐。
背脊好痛,有什么东西正在往里钻入……
好热……好热……
好痛……
但是不要紧,他知道不要紧。
因为他在做梦。
一旦睁开眼睛……不!不不不!他不是在做梦!
杨麦子疯狂地扭着自己胸口的衣服,那不是在做梦!地上恶心黏稠的卵袋是真的!张彩霞、李云清、刘武三的死是真的!那些从刘武三胸口蜂拥而出的甲虫也是真的!
所……所以那个梦也是真的!
他记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知道是白天或黑夜,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坑道里,有一只巨大无比的黑色甲虫,它的复眼闪烁着古怪的光辉,八只刀刃一样的钩爪,上面布满了粗劣的绒毛!那只东西……那只东西紧紧地抓住他,像一个钢箍将他紧紧箍住!然后他的背好痛,痛得几乎让人疯狂,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缓缓地钻进他的身体里。
空气混浊,他涕泪横流,每呼吸到的一口空气都充斥着那股花香!
那气味简直让人发疯!
他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床上,全身没有任何伤痕,所以他一直相信那不过是个噩梦!谁会遇见和房子一样大的甲虫,谁会被甲虫掳到地下,谁会接触到那只昆虫布满绒毛的钩爪!
但……其实从那些幼虫从刘武三胸口爬出来的一刻他就应该知道那不是梦!
那是现实!可这种现实太恐怖太令人疯狂!杨麦子开始撕破自己的衣服,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全身,扭过头看自己的背!他的皮肤每处撕裂的地方都在缓缓渗透出橙色汁液,有些较大的伤口居然还能往外流出细小的卵粒,仿佛他的身体里并没有血,只有黏液和卵袋!
“告诉我母虫在哪里?”唐研冷眼看着他歇斯底里,“别抓了,你身体里的卵还没有完全成熟,这些还不能独自存活,一旦成熟了,你走到哪里,那些卵就能传播到哪里。这种新生物种将卵袋注入人体催化成熟,躲避其他生物的捕食,而保留着生理功能的‘卵囊’不自觉地将它们成熟的卵散布到其他地方,新生的幼虫钻入人体,以内脏和肌肉为食。这种利用人类隐藏‘卵’的方法,实在是很少见,非常成功。”
杨麦子蹲在地上,“我……我是个‘卵囊’?”他哑声说,“自从这些卵进入我的身体,我事实上就已经死了是不是?现在我以为我还活着,只是这些黏液和卵的作用?”
唐研毫无安慰感地点了点头:“这些卵会吸取你身体的营养成熟,所以事实上你身体里和那些尸体一样,已经没多少东西了,但黏液能保持你的体液循环,代替了血液的功能,所以你的大脑并没有死亡。”
杨麦子紧紧抓着头发:“等‘卵’发育成熟,我会怎么样?”
“变成幼虫盘踞的‘巢穴’,”唐研淡淡地说,“它们从你这里出生,视你为母亲,它们会回到你身边,咬破你的皮肤,钻进你的身体……当然,你的大脑并没有死亡,在它们把你咬得千疮百孔之前,你不会感觉到‘死’。”
杨麦子震动了一下,他在地上蹲了很久,慢慢地站起来,给自己拿了一件新衣服。
唐研的唇角微微上勾,杨麦子穿上了新衣服,掩饰住了破损的皮肤和外溢的黏液,他深吸一口气:“我还是不太记得母虫在哪里,但是在那个地方附近一定有很多这种野花。”他指了指唐研手里的白花,“我记得那个地方花香非常浓,那是个潮湿的地方,可能靠近水源,那只母虫就在地下。”
唐研点了点头。“我们去把事情解决完,”微微一顿,他说,“然后我就杀了你。”
杨麦子沉默了一会儿,动了动嘴唇:“谢谢。”
10
室英镇并不大,但生长着那种野生白花的地方很多。杨麦子记不清为什么他会被母虫掳去作为卵囊,他的记忆有些地方似乎有缺失,唐研也不意外。
新生物种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它含有变形人的基因,说明经过了人工培育。所以杨麦子的遭遇也可能是一种实验性的秘密绑架。
附近并没有河流,室英镇的用水都是抽取地下水,在周围转了一圈以后,杨麦子突然觉得他们应该去李云清坚守的那栋空楼看一看。
李云清在调查张彩霞的死,他蹲守在空楼里,紧接着有不明身份的人拨打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报警电话,让当天出警的杨麦子到李云清家做了份笔录,导致了李云清的死亡。这算不算一种杀人灭口?
在那栋楼里,除了西片19号,还能看到什么呢?
这一次唐研和杨麦子登上了空楼的三楼。
视线豁然开朗,在这个地方能看见的,除了西片19号,其实还有很多风景。
比如说西片21号那栋平房的院子。
唐研和杨麦子的视线双双聚集在了那个院子里——那里面种满了白色野花,在白天虽然没有绽放,但可以想象在夜晚会是怎样热闹的场面。在那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井口原本盖着木板,现在木板被掀开了。
一只乌黑发亮的爪子从井口伸了出来,懒洋洋的似乎在晒太阳。
那是只尖利、漆黑、生长着少数绒毛的巨大钩爪,井下的生物显然因为体积太大已经无法通过井口,而伸出一只爪子出来晒太阳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就是李云清在这里看的东西!
他不知道怎么发现了井下的怪物,或许以为这头怪物就是杀死张彩霞的凶手,所以才天天在这里蹲守,思考报仇的办法。
可惜他还没有想出复仇的办法,就沦为和张彩霞一模一样的受害者。
西片21号也是个空房,唐研和杨麦子赶到院子里,那只巨爪已经不见了,它仿佛感受到了来者不善。两人从井口下到井底,这里面果然是条既阴暗又潮湿的巨大通道,泥泞的墙面上巨爪拖过的痕迹清晰可见。杨麦子深吸一口气,拔出了手枪。
墙壁上在滴水,脚下是渗透的井水。
遥远的深处有东西在蠕动,发出发报机似的咔咔声,唐研一扬手,不知道什么东西从空中掠了过去,猛然间,一片巨大的黑影压了下来,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甲虫!八只狰狞巨爪在空中挥舞着,油润的外壳闪闪发光,那放大了上百倍的口器说不出的恶心可怖。它的身体巨大,却似乎并不沉重,在井下通道里行动自如,飞一般向唐研接近。
“砰”的一声脆响,杨麦子似乎看见那东西厚重的甲壳上穿了个小孔,喷溅出橙色的汁液,但那小孔对于这么大一只昆虫来说太微不足道了,它依然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杨麦子扣动扳机,“啪啪啪”连开三枪。
三枪都正中甲虫胸口,但伤口一样不大,那只巨虫仍然扑了过来,镰刀似的巨爪抓住了杨麦子。
那种……和梦里一模一样的感觉!像被铁箍箍住,即将窒息。杨麦子挣扎着,看着自己身上不断滴落的和巨虫一样的橙色黏液,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可怕!但在死之前,他一定要——灭了这只怪物!
他猛地从巨虫的巨爪里转了个身——锐利如刀的钩爪深深嵌入他的身体,几乎把他撕成了两截——大量未成熟的虫卵和黏液掉了下来,杨麦子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的双手还在,举枪压在了巨虫头颈的连接处——那是个相对较小的地方——“砰砰”连开两枪,打光了最后的子弹。
子弹射入巨虫的头胸连接处,汁液溅满了整个通道,冲击力炸断了巨虫的头和腹部,昆虫仰天倒下。
八只巨爪依然在挣扎,头部也在地上扭动,但它们之间已经失去了联系,死亡……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杨麦子和巨虫的爪子躺在一起,几乎被那八只巨爪撕成了碎片,他还没有死,手里还紧紧抓着枪。
唐研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他。
杨麦子举起手,把枪交给唐研。
他说:“还……回去。”
唐研慢慢接过枪,杨麦子眼里露出强烈的渴望,唐研的手指慢慢掠过他的头——“咯吱”一声微响,杨麦子的眼神停滞了,嘴角却露出一丝微笑。
唐研拿着枪站起来,“还回去?”他握着那支似乎还有体温的枪,人类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
他明明很脆弱,却坚持着本物种的骄傲,宁死也不肯接受成为另一物种的可能。
很有意思,不是吗?
他擦拭干净那支枪,准备认真地替他还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