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水浒传(上)(中国古典四大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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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2)

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老咬虫:养汉的人。假意儿缠了去。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就帮:凑和。两碗酒吃。”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边,听得阎婆在楼上呵呵地笑。唐牛儿捏脚捏手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嘈:絮叨、叨唠。

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瞧科瞧科:觉察省悟,会意有数,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替:依次的一批。“四五替”即先后四五批。公人来下处寻押司,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

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段科段:做作出来的样子。犹言伎俩、假招子。

这唐牛儿捻泛捻泛:耍花招。泛,泛子,机关。

过来。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班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魍魉:传说中的鬼。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似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叉:张开五指推。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连打两掌,直攧出帘子外去。婆子便扯帘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栓拴了,口里只顾骂。

那唐牛儿吃了这两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着双日不着单日着:迟早有一天碰上!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骂了去。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采采:即“睬”。

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搪:胡弄,蒙混酒吃,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知重:看重、尊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我猜着你两个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待要去来,只道我村村:没教养、不懂道理。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

却说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时,先来偎倚陪话,胡乱又将就几时。谁想婆惜心里寻思道:“我只思量张三,吃他搅了,却似眼中钉一般。那厮倒还指望我一似先时前来下气,老娘如今却不要耍。只见说撑船就岸,几曾有撑岸就船?你不来睬我,老娘倒落得!”看官听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有刀剑水火也拦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他也不采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宋公明是个勇烈大丈夫,为女色的手段却不会。这阎婆惜被那张三小意儿小意儿:使小手段曲意逢迎。

百依百随,轻怜重惜,卖俏迎奸,引乱这婆娘的心,如何肯恋宋江?

当夜两个在灯下坐着,对面都不做声,各自肚里踌躇,却似等泥干掇入庙等泥干掇入庙:比喻表情僵滞、无聊地干坐着。泥,湿土堆塑的神像看看天色夜深,只见窗上月光。但见: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雁声嘹亮,孤眠才子梦魂惊;蛩韵凄凉,独宿佳人情绪苦。谯楼禁鼓,一更未尽一更催;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间叮当铁马,敲碎旅客孤怀;银台上闪烁清灯,偏照离人长叹。贪淫妓女心如铁,仗义英雄气似虹。

当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复地叹口气。约莫也是二更天气,那婆娘不脱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贱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腰里解下銮带——上有一把压衣刀压衣刀:一种挎于腰间的短刀。

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

半个更次,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

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却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来,面桶里冷水洗了脸,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来回道:“你不羞这脸!”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

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

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来到县前赶早市。

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浓浓的奉一盏二陈汤二陈汤:用陈皮、陈梅两味中药煎的汤。递与宋江吃。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前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报答不得押司,后世做驴做马报答官人!”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衫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干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值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面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又准想王婆布施棺材,就成了这件事,一向蹉跎忘了。昨夜晚正记起来,又不曾烧得,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因此忘在这贱人家里床头栏杆子上。我时常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正是:

合是英雄命运乖,遗前忘后可怜哉。

循环莫谓天无意,酝酿原知祸有胎。

且说这阎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含脸:板着面孔。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奈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干子上拖下条紫罗銮带。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嚯不尽,忘了銮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