偈曰:
朝看楞伽经,暮念华严咒。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经咒本慈悲,冤结如何救?
照见本来心,方便多竟究。
心地若无私,何用求天佑?
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
话说这一篇言语,古人留下,单说善恶报应,如影随形。既修二祖四缘,当守三归五戒。叵耐缁流缁流:僧尼。缁,黑。僧侣多穿黑色衣服之辈,专为狗彘之行,辱莫前修;遗臭后世,庸深可恶哉!
话说石秀回来,见收过店面,便要辞别出门。当时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一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今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收过了杯盘。只见道人挑将经担经担:装放经卷和佛事用品的担子。
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钟磬、香花灯烛,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吩咐石秀道:“贤弟,我今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
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但见: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旃檀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只睃趁旋主娇娘;这秃驴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要讲欢。
那和尚入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和尚便道:“干爷,如何一向不到敝寺?”
老子道:“便是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什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丈做干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和尚。他便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干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原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
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什么道理,叫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的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血盆愿心:向佛做出的诵念、无偿刊行、抄写《血盆经》的许诺。早晚也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吩咐如海的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丫鬟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钟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防石秀在布帘里张见。
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叫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也不见的!”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和尚放下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弟。”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拼命三郎。我是个粗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
那和尚应道:“便来了。”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这上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价辛辛苦苦挣扎,早晨巴不到晚,起的是五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什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是: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晌,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播动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但见: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铦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石秀却在侧边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证盟:祭祀时,把亡人的名姓写在纸上,烧化给上天佛祖。已了,请众人和尚就里面吃斋。海阇阁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衫钱:即“口亲睐钱”,付给僧侣做功德道场的酬费。潘公道:“众师父饱斋则个。”众和尚说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众僧斋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得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
众僧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四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丫鬟请海和尚说话。那贼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还了好。”
和尚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妇人应道:“这个睬他则甚!
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
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淫妇!”忍了一肚皮鸟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整整齐齐的僧衣,径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邀入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叫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纳。”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愿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叫丫鬟请父亲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干爷正当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还了。先叫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明忏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候拈香。”
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那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去请潘公对杨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也不来管她——饭罢,把丫鬟迎儿也打扮了。巳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石秀道:“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当照管,丈丈但管嫂嫂。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径望报恩寺里来。有诗为证:眉眼传情意不分,秃奴绻恋女钗裙。设言宝刹还经愿,却向僧房会雨云。
却说海阇黎这贼秃单为这妇人,结拜潘公做干爷,只吃杨雄阻滞碍眼,因此不能勾上手。自从和这妇人结拜起,只是眉来眼去送情,未见真实的意,因这一夜道场里,才见她十分有意。期日约定了,那贼秃磨枪备剑,整顿精神,先在山门下伺候,看见轿子到来,喜不自胜,向前迎接。潘公道:“甚是有劳和尚。”那妇人下轿来,谢道:“多多有劳师兄。”海阇黎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众僧都在水陆堂上,从五更起来诵经,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贤妹来证盟。却是多有功德。”把这妇人和老子一引到水陆堂上,已自先安排下花果香烛之类,有十数个僧人在彼看经。那妇人都道了万福。参礼了三宝,海阇黎引到地藏菩萨面前,证盟忏悔。
通罢疏头疏头:写着忏语的纸条,法事完后焚化于佛像前,以为上达于佛。便化了纸,请众僧自去吃斋,着徒弟陪侍,海和尚却请:“干爷和贤妹去小僧房里拜茶。”一邀,把这妇人引到僧房里深处。
预先都准备下了,叫声:“师哥,拿茶来!”只见两个侍者捧出茶来,白雪锭器盏内,朱红托子,绝细好茶。吃罢,放下盏子,“请贤妹里面坐一坐。”又引到一个小小阁儿里。琴光黑漆春台,挂几幅名人书画,小桌儿上焚一炉妙香。潘公和女儿一带坐了,和尚对席,迎儿立在侧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