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我站在这家人的院子前,扭头看那条大江静静向前流淌着,清晨的阳光打在江面上,就像很多小镜子闪闪反射。所谓大门就是一个棍子横在两个木叉子上,旁边很大空隙我很轻松就跨进。绕过一个石头板子搭起的台子,两间低矮砖瓦房竖在那里,很是破旧。
屋门紧闭,我把手里的骨灰盒轻轻放到那个台子上,上去敲门,屋里一声咳嗽,然后闷闷的声音:谁啊?门没插。
推开门,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屋里没开灯,我站在门口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映上对面墙壁,两边只是影影绰绰。很快,右边的床上传出声音:你找谁啊?
咽下口唾沫,我努力抚平着内心的波澜:请问这是肖娟家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适应屋里光线的我看到一个人佝偻着身子站起来:是!你有啥事?
怕对方没听清,我马上接口:是肖娟家吗?
是!但她不在,出去好几年了,不知死哪儿了!
如五雷轰顶,忍不住泪水就涌出来,扭头看院子石头台上骨灰盒,心里就一个声音:娟娟,你回家了!
很快,我跟娟娟的父亲面对面站在院子里。他的脸非常小,看着就是我一个巴掌大,但眼睛及眉毛跟娟娟像极了。按照娟娟说过的,她父亲三十八岁才有的她,那这个矮个子皮包骨头的男人应该五十八岁了,但从他佝偻的腰以及不停咳嗽判断起码六十八岁了。
我先说我是从哪儿来的,然后犹豫再三还是直接说了:娟娟客死异乡,我把她的骨灰送回来了。
娟娟父亲张口闭眼打了个哈欠,满嘴隔夜的酒臭烟臭让我皱了下眉头,然后抬眼看我:真死了?没给我捎回点钱啊?
一瞬间我很是怀疑他的身份,这个人很像城市街头经常遇到的乞丐,身体不残疾,但一脸无赖相,往往会拉着你衣服跟好久,撵也撵不走,打又打不下去手。
强忍着怒气,我指了下台子上的骨灰盒:娟娟有两个心愿,第一个是回来,第二个是还清当初定亲的彩礼钱。
看娟娟父亲哈欠连天,不用判断,他肯定是瘾君子。昨晚跟那位大叔聊天中,知道这里虽然穷,但很多吸毒的。我掏出烟抽出一根含嘴里,想了想又掏出一根递过去,娟娟父亲忙不迭接过去,我伸过去打火机他点着非常欣喜:是好烟啊!
一根烟几口就抽完,娟娟父亲从屋里搬出一个长板凳放我跟前,然后眼巴巴看着我:再给一根呗。
叹口气我把整盒都递过去,他靠在屋门口的墙根下开始一根接着一根抽起来。坐在板凳上,我回头看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骨灰盒,心里一阵凄凉:娟娟啊,在这个环境生活十多年,好不容易跑出去,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又惨遭车祸,你的命咋就这么苦啊……
太阳逐渐升高,但我已经觉着浑身冰凉,扭头看娟娟父亲,几根烟抽完似乎有了点精神,我再次开口:大叔,请看在是自己亲生女儿分上,把当年的彩礼钱给人家还了吧!还有,把娟娟安葬在她母亲身边吧。
估计腿蹲麻了,娟娟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我没钱,不还!娟娟跑了后,他夫家把我送到派出所,老子没钱不是又放回来了……”说到这里,他抬眼上下打量我:你是娟娟在外面的男人吧?
忍着心痛,我点头:钱我出,你带我去还吧!
他马上伸手站起来:一万块钱呢!你出?
我再次点头,本想说娟娟自己也赚了些钱,但看着她父亲一脸的贪婪,忍住没说话。
娟娟父亲上去一步:给我吧,我去给!
下意识我掏口袋,但马上停住:你带我去吧,我亲手给了,好还娟娟一个自由身。
娟娟父亲扬着手非常激动:我去就是了,很远的,你安排娟娟后事吧,她妈的坟地在那边山坡上呢。
顺着他指的方向,可以看到一片树林,阳光打在树叶上,忽明忽暗。心里盘算了下,再次开口:好吧,那就先安葬娟娟,然后我把钱留给你。您去找几个挖墓的,再买些砖砌下,雇用人工的钱我出!
娟娟父亲嘿嘿笑了:我就是这方圆几里最好的打墓的,你把工钱给我就是了。
真想扬手就给他个耳光,但这是娟娟的父亲,我咬了咬嘴唇:一下午可以挖好墓吗?
“没问题,就是在山坡上掏个洞,骨灰盒更小了,几个小时就搞定了!”娟娟父亲笑嘻嘻回答我就像对待一个雇主,我摇摇头,斩钉截铁:不行,必须挖个大点的墓,你再联系人送一副棺材,要好的。娟娟死后不能憋屈,要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
咽口唾沫,我接着说了句:钱我都出,你去安排吧!
娟娟父亲不放心看着我没动,我从兜里掏出一万块钱冲着他扬了下:去吧,我人生地不熟,你的工钱我也会多给的!
坐在娟娟旁边,我伸手轻轻抚摸着骨灰盒外面包裹的衣服,然后闭着眼睛想着第一次见到她:“我是你的蛋蛋了……”想起最后一眼看到她,那渴望生存的眼神……泪水顺着脸颊冰凉滑落。
娟娟父亲不一会儿就带过来几个人,先安排去买棺材,我依照他说的点出三千块钱,说好下午抬到娟娟母亲坟前;再点出一千,娟娟父亲说是买砖及挖墓的费用;想了想我又数出三百,让去买棺材的顺带再买些祭奠的东西。
抱着娟娟的骨灰盒,我跟着娟娟父亲及两个担着砖头的人很快爬到那片树林里,然后停在一个坟头前,荒草萋萋,如果不是隆起的土堆根本已经无法分辨。
我抱着娟娟站在旁边看他们三个人挖墓地,午饭他们就在这里吃的,其中一个回去拿来的饭,娟娟父亲递过来一个馒头我摇头没吃。
两腿已经站得麻木了,但我斜靠在一棵树上,手里的骨灰盒也好像越来越沉重,咬着牙对自己说:坚持吧,这是最后抱娟娟了!
太阳偏西,那条大江被映得红亮红亮的,看着不远处几个人抬着棺材上来了,再回头看墓地也挖好,正在用砖头砌前面的入口。
示意他们打开棺材盖子,我轻轻解开包裹在骨灰盒外面的衣服,然后让娟娟父亲上前把娟娟那包衣服平摊在棺材里,再放上骨灰盒,最后轻轻把娟娟身份证从贴身口袋掏出来,凝视很久上面幼稚的脸孔,然后才探身端正地放到她的骨灰盒上。
趴在棺材帮子上,眼睁睁看着那个方盒子,我才想起除了身份证再没见过娟娟一张照片,不由呜咽:娟娟啊,永别了!我会把你记在心里的!有下辈子,转世托生到个好人家吧!
娟娟父亲此时有些黯然地沉默了几分钟,但随着盖棺下葬,他恢复一切无所谓的状态。
看着棺材慢慢放到墓坑里,我眼前出现娟娟摸着肚子看育儿书的情景,不由自主跪下,脸深深埋在荒草里不忍看一锹锹土扬起落到墓坑里……
被拉起来,眼前已经是一个土堆,我擦干泪水掏出打火机,开始焚烧买来的祭品。太阳已经落山,树林里暗淡如夜,红红的火光里,我像被抽了筋,酸软无力。
此后多年,总是想那个黄昏,我埋葬娟娟的同时也把自己所有情感埋葬了,行尸走肉不再是一个词,而是自己活着的状态。
返回娟娟家,天擦黑,七八个人都跟着,娟娟父亲拍打着手上的土:娟娟男人啊,这些帮忙的乡亲,咱请人家喝顿酒吧!
沉浸在悲痛里,我机械地掏出钱抽出一叠数也没数就递过去:你安排吧!
默默坐在院子里,看那几个人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随后又来了几个妇女,好像商量要杀猪,不由厌恶,起身出来,顺着一条小道缓步来到江边。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头顶繁星如织,弯月如刀,近在咫尺的大江如一块黑绸布,哗啦哗啦绵延向远方……正自伤神,一个声音在后面传出:娟娟男人、娟娟男人……
明白娟娟父亲怕我跑了,心里厌恶之极,但还是站起来:我在这里。
娟娟父亲在不远处停住脚步:哦,饭好了,回去吃饭吧!你中午也没吃啊。
叹口气,转身往回走,路上不知怎么就想起张和尚,而走在前面的娟娟父亲跟张和尚比好像也是可以抛开一切,甚至亲情。但又不一样,张和尚不贪财,没有太多坏习惯,而这个男人为了钱可以啥都出卖的。再叹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态度,责备人家干什么,自己活得也不咋的啊。
返回娟娟家,一帮人围在一起蹲在院子里,看我们回来都是扬扬手里的碗、杯子、茶缸等各种酒具,然后自顾自喝着吃着。
一个大嫂给我端过一碗肉,我摇头拒绝,只是从那堆人后面拎起一瓶酒,商标也没有,估计就是当地人自己酿的米酒。
又一位大嫂走过来递给我俩馒头,伸手接过,然后提着板凳坐到一边。咬下酒瓶盖子,我冲着埋娟娟的方向上下举了举,叹气,仰脖咕咚了几口。自怨自艾,很快一瓶酒就下肚了,丝毫没有感觉,就像喝了一瓶凉水。
咬两口馒头,再过去拎过一瓶,看得出那伙人已经饭饱,但没有人散去继续在喝酒,娟娟父亲已经加入,旁边的空瓶子已经林立了。
这一夜他们喝到几点我不知道,喝完第二瓶,困意如潮涌来,我就分开两腿仰面躺着那条板凳上睡去。
醒来天微明,腰疼得如断了般,龇牙咧嘴站起来活动半天才觉着稍微舒服些。满院子狼藉,看得出有人吐过,一股子酸臭味道蔓延。
屋门大开着,我推门第二次迈进这个家,电灯开着,娟娟父亲蜷缩在床上。
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真的是家徒四壁啊,除了可以看到一个破烂的桌子,再无长物。
咳嗽两声,没反应,上前推了推,娟娟父亲仍没反应。看着他耷拉在床边的手,满手都是黑,尤其好久没剪过的指甲,黑糊糊犹如炭棍,摇摇头我拉起他的手用力拽了下。
“啊,你醒了啊!”娟娟父亲坐起来擦着眼睛:我给你弄早饭吧?
我摇摇头,掏出准备好的三万块钱递过去,然后很真诚地说:这是三万块钱,两万给你,置办点家具过日子用。另一万你要给那家人送过去,娟娟是你亲生女儿,她就这么个未了心愿,请你以父亲的名义帮她完成了吧!
娟娟父亲马上就清醒了,伸手捏住钱:我晓得,我晓得!
我捏着钱不放松,他用了几下力没拿走但没松手,我看着他眼睛:请你一定把娟娟身后事办好,她是你亲女儿啊!你重复下我的话吧!
很快的语速大致重复了一遍,我松手看着他把钱拿到胸前:我走了,不会再来了。我再给你留一千块,这是让你给娟娟及她母亲上坟用的。你也要死的,不要没面目到另一个世界见她们啊!
这次我直接把钱放到他身边的床上,然后再没看他就出来了。
出了院子,想都没想很快到了娟娟坟前,木然站了一会儿,脑子里空空的。太阳逐渐升起,我弯腰鞠躬:别了,娟娟!
不想再等那大叔来接了。我一路小跑,太阳正午的时候到了放车的大叔家,大汗淋漓的我几乎虚脱。喘着气我掏出一百块钱递给大叔:给人家租马的三十,剩下是给你的,我走了啊!
看我发动车,大叔走过来。
放下车窗,再次感激:大叔,再见!谢谢啊!“哦,车放院子里两天,不给点钱啊?”大叔看着我嘟囔,叹口气,我摸出二十块钱递过去然后挂挡起步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