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高考前三天,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出来,我不到四百分,没有失望或者已经不知道什么失望了,我拿起卷子就开始看错,那一个个红红的“八叉”就像在我心里画着,给很疲惫的身体深刻的刺激,让我继续机械地向前跑。
高中三年除了高二下了多半年工夫,其余时间基本都在混。两次没有参加期末考试,一次省运会一次全国比赛耽误将近一个学期课目,临阵磨枪,但枪头真的是锈得太厉害,我越学越心凉,但一直咬牙不去想,一点点啃着,一遍遍做着各种试题,背诵着各种课本。
田青似乎破罐子破摔了,每天也去教室,但照样能在自习的时候睡着,倒是经常关心我,给我拿了些消炎药,口腔溃疡的喷雾剂,提醒我不要太拼命。对此,只能苦笑着看着好朋友,心里无限凄凉:我是个农村户口,考不上无法回到昨天,只有回到起点,面朝黄土背朝天。
发高考须知,去看考场,最后听老师猜题押宝……原本的盼现在的怕,但不管怎么,高考就在明天开始。
晚饭不想吃,也就没去食堂。独自在宿舍拿着第二天要考的科目复习资料默默背着。门被推开,田青进来看我一眼:没吃饭吧?
点头,我伸手过去:给我根烟?不饿!
田青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扔给我:我从家里给你带了盒饺子,我妈意思是让你高考期间跟我回家去住,可以休息好。
我摇摇头婉拒:你回吧,好好休息,我换地方也睡不好,宿舍就我一个人,也安静。
田青放下饭盒,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那我回家了啊,你趁热吃饺子吧!
点头站起来,看他出门,点根烟颓然坐下,拿起课本赶紧集中精神。
门又被推开了,田青冲进来,气喘吁吁:晓风,你父亲来看你了!
我愣了一下,高中三年了,父亲从没进过我学校啊。慢慢站起来看着田青,确认是真的,赶紧快步走出宿舍门,远远看见父亲正在宿舍管理员门口填登记卡。
满嘴是泡,牙齿几乎全部松动,看着俯着身子写字的父亲,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强忍着。田青碰我一下,把烟从我手里拿过扔地上踩灭。
向前走了几步,父亲直起身子往我这边走,我站住咬牙扭头抹去眼泪,然后从心底搜出笑容挂出。
父亲对着田青笑了笑:小田也在啊!
田青礼貌地回答:叔叔,我准备回了,过来给晓风送点吃的。
父亲把手里的一网兜苹果递过去:谢谢你父母这么照顾晓风!来,把这个苹果拿回去!
田青推开网兜:叔叔,我家有,你给晓风留着吧,我走了啊!
目送田青走远,父亲才随我进了宿舍,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子上,父亲坐下看着我消瘦的脸庞叹口气:嘴怎么了?肿成那样?
我坐到父亲对面的床沿上,强装笑脸:没事的。
手碰到床上的烟,犹豫了下我拿起放到桌上:您抽烟吧。
父亲伸手拿起抽出一根点着,然后目光落在桌子上摊开的书上:这会看也记不住啥了吧。
漠然点头,不知怎么回答。
父亲抽了几口烟,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这钱你拿着,考完不是去省城吗。
伸手接过,我站起身端过田青送来的饭盒:您吃饭了吗?这里有饺子。
父亲点头:我吃过了,我们是来给县里拉高考考卷的,顺便过来看看。教育局的车在你们学校门口等着呢。绝密的东西,我不能多待。
看父亲站起来,我也站起来:我送您出去吧。
父子二人并肩走在学校的路上,突然没了话说,彼此就沉默着往前。
快走到校门口,父亲突然回头说了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好好考吧,考完再说,就是考上大专我们也不埋怨你。
点着头,强忍着泪水,我咽了口唾沫没说话。就要出校门,父亲站住,从兜里又摸出几十块钱塞给我:这几天吃好点!你回去吧,我走了!
看着父亲出了校门上了门口的那辆车,我扭头让眼泪在脸上肆意流淌,久久没有擦拭。
连续三天的高考,我几乎虚脱,每天除了啃俩父亲送来的苹果,我啥都不想吃,那盒饺子就那么放着,到最后长毛扔掉。
第一天考完后,实在坚持不住了,我到校医室买了两盒葡萄糖,接下来每科考试前喝两支。不知好坏,会的不会的我都尽力填在试卷上。最后一科考完交了卷,没出考场我脚步一软就坐到地上,同一考场我们班几个同学赶紧上前,七手八脚把我扶回了宿舍。
就像剥衣服,考一门就剥去一件,最后一门考完浑身一丝不挂了,而脑子里也似乎空荡荡的啥都没有了。眼前金星直冒,我喝了最后几支葡萄糖才感觉好点,但觉着寂寞难忍,于是卷起铺盖回到我们班宿舍。
这一晚,我们都没睡。
这一年考题偏难,最后录取分数线出来比上一年低了五十分左右,可想而知刚考完同学们估了分后啥感觉,因为参考上一年的分数线,落榜的是大多数。
我斜靠在号长的床铺上,拿着答案大致也估了下分,就在四百分上下,一个宿舍的同学们普遍比摸底考试低,说起来我是超常发挥了。只是按照去年的分数线,我加上分也是在大专录取分数线上下徘徊。
当晚,暴雨如注,晚饭我们都没心思去吃。号长提议每人拿五块钱,吃个散伙饭,没有人有异议。于是号长冒雨去买了花生、豆腐干等东西,还有几瓶白酒。
刚开始每个人都端着茶缸慢慢喝着,后来在酒精刺激下我们开始大声喊着,大口喝酒,大声唱歌,打开的宿舍门可以听到整个高三的宿舍都如此。
也不知楼里哪个宿舍第一个摔了个瓶子到院子里,然后我们都开始摔,宿舍所能摔的都摔出去了,最后所有的脸盆饭盒都扔出去了。
雨一直下,很多人冒雨在院子里号叫,捡起地上的脸盆再扔起来落下,很多脸盆都被摔成一坨,但仍有人捡起来扔起来,再捡起来扔起来……
学校保卫处的过来,就在宿舍区门口看着没敢进来,这一夜,我们高三宿舍区三年来第一次彻夜没熄灯,叮叮咣咣的声音、狼嚎般的吼喊声直到黎明。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我们一个个红着眼睛去教学楼前照了毕业照,然后哑着声音淡然分离,没有拥抱,没有道别的语言。
其实,我们都清楚,考上大学的同学会继续联系,没有考上的会去补习,也有的会回到来的地方继续自己的生活。
送别了同学们,回到体优生宿舍,躺倒就睡,但一闭眼仍旧在考试,仍旧是胆战心惊。截止到今天,我的梦里再没有出现过太阳,从来没有。还有,自从参加完高考后,我的梦里经常会出现没完没了的考试,且总是监考老师要收卷子了,我没答完题,也或者根本就不会,看着那个题,脑袋就如在蒸笼里,闷得难以呼吸,憋得汗如水流……
就这样,我的高中结束了,在摔打的发泄里,在淡然的分离里。这个早晨天阴沉沉的,地上一洼一洼的积水,我走出生活三年的地方,然后向左走或者向右走,但不管怎样,太阳照常升起,我们很快淹没在芸芸众生里。
高考结束第二天的晚上,我跟田青、石生吃了一顿饭,当天的饭桌上还有他俩的女朋友,大家一个字都不提高考,只是放纵地吃喝着。令人咋舌我们哥仨每人都喝了一斤半以上的高度白酒,最后我们都烂醉如泥。
田青的女朋友返回学校把我们球队准备集训的师弟们叫来,然后俩人架起一个拖回宿舍,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黄昏了。
田青跟石生不知道何时走的。我坐起来正在喝水田青推门进来了:睡醒了?收拾东西吧。我骑过来个三轮,一会儿去我家,票买好了,今晚咱就去省城。
随后我俩将宿舍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逐一搬到三轮车上。最后收拾的是书,弄到一起也有一大纸箱子。端起来,我低头看着这箱子书及十多本日记,心里的厌恶无与伦比。随即恶狠狠把这个箱子端到院子里,甩手就摔到地上,再发疯似的把这些书及日记本踢成一堆,弯腰掏出打火机就点燃了。看着火苗子带着黑烟冒出,田青从宿舍冲出来,摇摇头递给我一根烟,我接过来含到嘴上点着,深深吸一口,看着火苗子冲天而起,热浪袭面,不自觉就后退了几步。
田青又进了宿舍,然后把自己的书本也端出来扔进火海里,再然后潇洒地将宿舍钥匙扔给在帮我们收拾东西的一个小师弟。我也掏出宿舍钥匙,漠然放到宿舍窗台上,没回头径直走出宿舍区,田青推着三轮车跟出来。我们走过教学区,田青骑上三轮车,一路上坡,我在后面推着车子往前。
将要绕过教学区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教学楼静静站着,两旁的树木静静站着,宿舍区我们烧书的黑烟依旧浓烈。三轮车很快出了一中校门,黄昏懒洋洋的光线打在“依汾市第一中学校”的金字招牌上,黄灿灿的很刺眼,我揉着眼睛,叹口气用力推了下三轮车然后跨上去坐好,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