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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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突然发现,这个李变有跟别的女同学不一样的气质,究竟是什么,又说不上来。

两天后的一个晚自习,我写了此生第一封情书。第一句现在想来都可笑:“我躲你是因为我怕你,我怕你是因为我爱你”——这是照抄琼瑶小说《望夫崖》中的,其他内容记不大清了,最后一句“我期盼晚上跟你在一起漫步河边的时刻”。写完,我突然想起郑桐送我笔记本上的那句话:我期盼跟你在一起写作业的时刻。不禁有些凄然。

刘胜拿到这封情书如获至宝,连夜赶紧抄写好了,第二天中午吃饭前告诉我送出去了。

我问他怎么送的,他说我们上体育课他最后一个走的,夹到李变课本里了。

心里有点不舒服,但仍笑着问他留自己名字了吗?刘胜捶了我一拳:我不傻!

随后发生的事情让我笑得搂着刘胜差点岔气——他真傻了!

当天晚自习后,我收拾了书包,却发现每日等我的刘胜走了,没在意我直接就回姥姥家了。洗了脚正准备睡,他六姐过到我姥姥家问我刘胜干吗去了?我说不知道啊。

他六姐赶紧出去继续找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扑哧就笑了。赶忙穿鞋下地:姥姥,我去找下刘胜。

跑到村口,果不其然,刘胜正在村边的小河边跺着脚搓着手到处张望呢!我过去问他:在这儿干吗?你六姐到处找你呢!

刘胜擦着鼻涕跺着脚:约的李变晚上在这见面,她怎么还不来啊?

我笑得肚子疼,刘胜莫名其妙看着我:笑啥?

我忍住笑:“我期盼晚上跟你在一起漫步河边的时刻”,不是约会今晚见面,是想得到一种浪漫的表示!

刘胜愣了片刻,也笑了,但笑得很勉强。

我有些不忍,拉着他往回走:明天再帮你写一封约她吧!

日子不紧不慢过着,转眼间就要放寒假了,其间断断续续我又写了几封情书——换回的琼瑶小说似乎对写这个非常有帮助,写得我都有点自我陶醉。但对刘胜来说,这段时间痛苦得无以言表,拿走原稿认认真真抄写了,再偷偷摸摸塞给李变,但总是石沉大海。

期末考试前两天,刘胜打了一架——下晚自习一出校门,他将我们班一个男同学叫到一边,挥拳就打。这个同学家就是镇上的,马上有好几个相好的同学加入帮忙,双拳难敌四手,刘胜很快就吃了亏,但死死将这个同学摁倒在地,根本不顾及挨到自己身上的拳头砖块,只是猛劲挥拳,直至身下的同学头破血流……

因为当天我值日打扫卫生,稍微晚点出了校门,老远就看到一群人围观,走过去一看:刘胜趴在那个同学身上,他身上趴着俩同学,都在挥拳——我扔掉书包冲上去,一巴掌就扇倒一个正骑在刘胜身上的同学,随即大喊一声:别打了!

由于我是班长,平时较沉默,再加上在宜城初中的“英雄”壮举早已经传遍关庄镇中学——这声大喊很有震慑力,双方都停了手,围观中有洞沟的几个赶紧上去扶起刘胜——满脸是血,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随后被拉起的那个同学更惨——头发都被血液粘成一缕一缕还在滴答,双腿瘫软几乎站不起来。

闻讯跑来的班主任冯老师及双方家长很快将打架双方送到镇医院——刘胜右手小拇指骨折,那位同学脑袋上缝合了十多针。万幸的是这位同学的父亲和刘胜大姐夫是非常要好的朋友,稍作商谈,双方各出各的医药费且都给冯老师赔不是——本是一个班的,传出去也不好,后来冯老师就没给学校说,刘胜这个学期算是没背处分——但不到初三寒假,他先后被记大过、留校察看直至被开除。

第二天上课前我问刘胜为什么打架,他囊着肿胀的鼻子,挥动着用绷带吊在脖子上的打了石膏的手:他老抄李变作业,没事就往上凑!

我突然对这个家伙充满敬意,用琼瑶小说里的话:爱是绝对自私的!对爱的付出是无所畏惧的!

但这种敬意很快变成愧疚,李变对情书开始有所反应,但不是对刘胜而是对我,这让我每次见到刘胜都惭愧,尽管他知道后跟我的关系依然如故。

考完所有课程,同学们都回家三天后来看分数领寒假作业,我们五六个班干部、课代表留下帮老师统计分数——老师们判完卷子后,我们帮着将分数加在一起。

这是个冬日的下午,几个班干部及课代表不在镇里住,早早回家了,教室里只有我跟李变俩在加英语成绩,本来拥挤的教室突然空旷,翻试卷的声音在夕阳笼罩下显得懒懒散散。我专心加着分数,然后仔细填写在表格里。由于教室里的炭火炉子已经熄灭,温度不高,好不容易干完我面前的那摞试卷,我哈着手收拾东西准备去交给老师回姥姥家,这时李变开口了:

你是95分!

我继续整理着东西,随意“哦”了一声。

李变站起来也开始整理东西,我才发现她比我早干完活,是在等我,随即客气了一句:你呢?

没你多。

我不再说话,抱起卷子往外走。

李变突然低低喊我:哎,跟你说句话。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她。

不要再卖弄你的文采了,好吗?

我愣了下,红彤彤的夕阳打在她身上,她脸上的绒毛如金色般美丽,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好似梦里的那眼甘泉。而那些帮刘胜写的言不由衷的话一句句涌出,在寒冷的空气里凝结成一个个冰雹,敲打着我的脑壳。

其实是一个转身的时间,但感觉是很久的沉默。我出了教室门,李变跟在后面,大半个太阳已经沉入西山,只留西瓜皮大小的一块在西北风里瑟瑟发抖。我们走过大殿,走过刷刷作响的梧桐树,交给老师试卷及誊写成绩的表格,不知何时开始并肩,不知何时走出了校门,不知在哪条街巷分了手,不知怎么走回了姥姥家……

很多东西看似很远,但只要想就触手可及。有些事情不开始则罢,一旦开始就顺理成章,不管有没有结果,但一定会有个结束,只是在等这个结束的过程只有一丝丝的甜蜜,更多的是煎熬。

第二天,我们班就我俩到了学校,任务是加本班同学各科总分,排队,然后交给老师再汇总到年级组全年级大排队后张榜贴出去。

天还是那么冷,教室还是那么大,但突然间我们之间没了局促,一个念分一个加,不知不觉六十二个同学的分数加完排好队——我第一、她第二,尽管是第二次读初一,但这成绩还是让我有点沾沾自喜。把结果报给冯老师,李变提议在校园转转,等全年级大排队。

沿着大殿我们开始溜达,头顶的梧桐树叶子落光,树枝在风中晃晃悠悠刺破阳光编织的网,留下阴影在写满历史的殿前方砖上荡来荡去。不知怎的说起刘胜打架的事情,李变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那个男孩偷偷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也老给她写纸条,歪歪扭扭的字,不通顺的句子让她又可气又可笑。向她借作业抄写明明知道动机不纯,但自己是学习委员又不好意思不借给。

我嘴上说着活该,但在李变说“也老给她写纸条”时,脸有点红,赶紧打岔不再说这个话题:

你为什么叫李变?

我有三个姐姐,妈希望从我开始变,不再生丫头生个小子。李变没有思考坦然说出原因。

那你有弟弟吗?我接着问。

有了!罚款生的!

那真变了啊,罚款你爸也高兴吧!我说了句废话。

李变笑了笑,右边脸颊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你就一个酒窝啊?

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李变“嗯”了一声快步走到前面,这时我发现父亲走进我们学校,赶紧迎了上去,父亲看了一眼李变,又盯了我一眼:分数出来了吧?

全年级排队还没出来。

父亲没再言语,大步向我们学校的教师宿舍走去。

看我父亲走远,李变捂着胸口说:吓死我了。

我惊奇地问她:你怕什么?

李变脱口而出:你爸啊!

我更惊奇:他又不管初中,你为啥怕?

李变脸色通红,没有回答,转身跑向教室。

跟在后面,我没跑,似乎明白一些什么东西,但很朦胧。

到了教室门口,我没进去——看见年级组的几位老师拿着糨糊和几张大纸往大殿走去。很快,大排队的榜贴在大殿侧面的柱子之间,全年级我仍是第一,李变到了第七。一张张白纸连接在一起被糊在那里,最后三名被一个之字形的大红笔勾过——这个叫坐红椅子,刘胜坐在三张椅子中间,我摇摇头,发现李变站在我身后。我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她突然塞给我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转身跑向校门。

我看了眼四周,快步走进教室,迫不及待打开那张纸,上面就一行娟秀的字:那些话是你真心的,还是糊弄刘胜的?

全体返校后,成绩榜单前挤满密密麻麻的脑袋,尽管我没到跟前而是绕过人堆走向教室,但忍不住还是频频往榜首的位置看自己的名字,背后那些“他就是初一的年级第一”之类的话语让我忍着满心的欢悦走路轻巧。

教室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同学,李变不在——为什么这么关心她?这不是第一次了,似乎成了习惯。真的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变了,进教室第一眼总要先看看李变的背影或者她的空座位。

刘胜一脸笑容晃着没受伤的手上来就捶了我一下:厉害啊!还是我兄弟厉害啊!

突然间,负疚感扑面而来,我像变了一个人,拉住刘胜的手,寡寡地:你手好点没?还疼吗?下午回吧?一起吧?

刘胜有点不适应,正要逐一回答,但目光却钉在门口。不用回头,我知道李变走进教室。

冯老师随后抱着一大摞寒假作业本走进来,讲了一席总结的话后就让李变发寒假作业本。盯着她面无表情,马尾辫一跳一跳,一个接一个一行行地发着,我突然觉着浑身发烫,莫名的感觉充斥大脑,有些眩晕。

很快就发到我跟前,有些慌乱的赶紧去接,无意碰到她的手,好似触电,两个人都没拿稳,那本寒假作业打在课桌沿上,再“哗啦”掉到地上。我弯腰去捡,李变的脚轻轻移动开,她脚上的手工棉鞋有些破旧,洗得发白,我心里一直重复着那句话:那些话是你真心的吗?

随后冯老师宣布了一些寒假注意事项,就让同学们打扫卫生,然后放假。当我将两张封条贴到教室的门上,李变已经走了——这半天她似乎没看我一眼,但只要想到她,心里仍感觉开了花,就像她的那个单酒窝让我心醉乱颤。

坐在刘胜六姐夫拖拉机上,突突地颠簸在回洞沟的路上,有好几次我都想给刘胜说李变,但都忍住了,只是拉着刘胜右胳膊,防止他受伤的手再磕着。

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尽管山村里的人见了我仍旧是竖大拇指:全镇第一,晓风真是好样的。但满脑子都是李变跳跃的马尾辫,还没到腊月二十三,我就盼望着初二去姥姥家,那样就可以去找她了。

很多时候期望的结果往往是淡若白水,不管过程如何茶饭不思,如何煎熬。也有很多时候,期望让你往往忽视掉太多东西,其中有比你所期望的珍贵千万倍。

初二天蒙蒙亮,山村早已经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弟弟在我们家放过炮接了财神,又跑过爷爷这边,兴高采烈再来一回。尽管分开吃住,但每年初一爸爸妈妈到窑洞来待一天,而初二爷爷奶奶会到我家一起吃早饭。自那场病起,我只要在村里住都回爷爷奶奶的窑洞,爷爷八十多岁、奶奶七十多岁,但坚持不跟孩子住一起,说那就不自在了。

我们回到家,母亲煮的饺子就上了桌,吃完碗都没洗——奶奶挥手对母亲说:你们快去吧,我收拾。爷爷点着袋旱烟接着说:代我们给亲家母带个好。

一家人赶到关庄镇,姥姥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了。跳下车子,我跑过去拉着姥姥的手,冰冷冷的,我突然发现十几天不见,姥姥明显瘦了。

大舅小舅都去自己的丈母娘家了,母亲进门就帮姥姥收拾家,然后一起做饭,喝了一碗水,我说去学校看看,便转身出了门。父亲跟出来悄悄问我:你姥姥什么时候喝完茶连带茶叶一起吃?

我愣了下:很长时间了,怎么了?

父亲若有所思哦了一声:你去玩吧,早点回来吃饭。

如果知道半个月后姥姥将永远离开我,这十五天我会分分秒秒陪着她老人家,但这个晴朗的日子,我只是漫不经心想了下姥姥什么时候开始喝完茶后把茶叶也吃掉,便急促跑去找李变了。

李变的家我路过多次,很多夜晚,刘胜拉着我悄悄在后面跟着她,直到她回家关了大门,但进她家是第一次。

走到李变家门口,我停下喘了喘气,然后推门进去。正房屋檐下拴着的一条大狗汪汪叫着扑过来,但脖子上套的铁链子将它牢牢拽立起,不甘心的狗一次次做着徒劳的扑食动作,我也呆立在她家门楼下不敢再近一步,直到李变掀开帘子从屋里出来:谁啊?

看见我,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然后转身制止住那条狗的狂叫。

我迈步进了她家院子,没了狗的威胁才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非常凌乱,这是第一感觉;家境非常一般甚至有点穷,这是第二个感觉。三间土坯子朝南的正房一看就是土改前盖的,左侧几间小房门窗皆无,可以看到里面堆满干柴、胶轮车等杂物,旁边一个大土灶烟熏火燎黑糊糊的。院子正中拴着一头黑驴,正在一根已经磨得光亮的柱子旁躺着,马槽就在当院子立着,几块破油布用木根撑起帮这头驴子挡风遮雨。跟这些低矮的房子比,高大的院墙和街门楼子显得豪华很多——很多年后跟父亲聊老家很多这样的院子格局,我说盖围墙及街门楼的钱好好修房子不好啊?父亲说了一句话:好要面子活受罪!

穿过院子,我来到正房台阶下:没去走亲戚啊?

没有,我爸妈去我姥姥家了,自行车带不下,就没去。李变掀开门帘:进来吧。

屋门很低,我弯腰进去,屋里依然是凌乱,一个土坯子隔断将屋子一分为二,大的一半让一个大土炕占了大部分,正面有两把椅子一个方桌,依稀能看到红油漆斑斑驳驳。土炕上孩子玩具、被子、衣服互相交错,更显家里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