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调人员找到王秉衡,王秉衡说:“毛主席对毛远新有指示,这是家庭的谈话,不许外传和发表,因此院党委只印了数份发给系一级领导,并同时上报总政。总政报给罗瑞卿,罗指示印发国防科委院校,不能说张衍封锁毛主席的指示。”
西军电的造反派无话可说,只好悻悻离去。不管怎么曲折,铁的事实是无法用谎言去掩盖的,最终造反派们也不再提这个“封锁”的问题了。
“罪状”找不到,就让张衍劳动改造,每天由张衍领着“黑帮队”去劳动,而且要一路上高唱“认罪歌”,头一句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张衍五音不全,不会唱歌,起个头“老老实实”,总是不成调,造反派骂道:“让你唱老老实实,你都唱不好,可见你是不老实!”
专案组里一个工宣队头头看了张衍写的交代材料里有“这件事陈赓知道”,就问:“这个陈,陈什么,是谁?”张衍说陈赓是什么人,那人脸一红,立即训斥道:“以后不准写他!”
军宣队的一个小战士给张衍训话,让张衍交代二高步校改造国民党旧军官的事。
张衍说:“我们按照党中央对起义人员的政策,很好地改造他们……”
小战士打断张衍的话:“什么‘我们’!‘我们’里有你吗?”
张衍看看一脸严肃的小战士,哭笑不得,低下头,缓缓道:“没有我,有你!”
1966年8月,在红卫兵的鼎盛期间,有一件让张衍开心的事。
那天张衍和其他“黑帮”们在造反派的监督下扫马路,突然迎面走过来一位仪表堂堂的解放军空军干部,他在张衍面前一个立正,举手敬礼,高声道:“张主任,你好呀!”
张衍吃了一惊。自己已经被踩进十八层地狱,哪里会有人给自己敬礼呢?他仔细看看,挺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那空军干部亲热地握住张衍的双手说:“我是一期的戴轶群呀,你不记得我了?”
张衍想起来了:“唔,是你呀!在哪里工作呢?”
“在空军工程学院。我爱人在这里当医生,她看到了你,所以我今天特地来看看你!”
监督劳改的造反派们傻愣愣地站在那儿,不敢吭声。红卫兵再凶也不敢碰解放军。
其他“黑帮”们也惊诧地站着观望。
戴轶群和张衍谈了20多分钟,又问清张衍栖身的那个马棚的位置,说:“我改日还来看你!”这才又端端正正敬礼,精神抖擞地离开了。
造反派过来问:“那个解放军干部是谁?”张衍淡然一笑,自豪地说:“我的学生。”
和张衍一起遭难的老干部、老教授们小声议论:“真难得,哈军工的学生还特地来看看老领导!”
从短短的20多分钟,张衍又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感受到了哈军工人的深情,在造反派面前着实扬眉吐气了一回。
后来戴轶群常到马棚去看望张衍一家,缺油了,送油;缺糖了,送糖;有时太晚了,戴轶群就干脆住下,和张衍睡在一张铺上。
患难之时见真情,哈军工人硬是不怕“文革”的倒行逆施。
在张衍被打倒之后,聂帅还让人传话给西军电的掌权者:“张衍同志政治上是可以信赖的,应该让他工作!”
聂帅的话传给张衍,他和程倩在马棚里低头垂泪,心中感到无比的安慰。
“一个干部在最困难的时候领导能给他说句公道话,这是多么可贵啊!”30多年后,80多岁的张衍想到“文革”时聂帅的关怀,仍心情激动,感铭不忘。
八、国防科技大学第一任校长1976年6月,张衍被调到北京,任国防科委第十研究院党委书记,终于结束了在西军电10年地狱般的日子。在金菊飘香的10月里,普天同庆粉碎了罪恶的“四人帮”,张衍的心情甚于抗战胜利时的喜悦欢乐,他要抢回被践踏的10年光阴,在花甲之年重新振作精神,投入到工作中。
十院的工作刚走上轨道,一纸调令下来,任命张衍为国家计委副主任。
1978年8月,张衍到国家计委任职,国家计委主任余秋里是张衍的老领导,马上分给张衍一大摊子工作。一次开党组会,余秋里说,张衍身体好,可以多干几年。张衍说,按照个人心愿,再干10年吧!
张衍在国家计委做了一件事关全国人民的大事,他提出结束全国知识青年下乡的政策,把尚在农村插队的知青全部调回城里安排就业。知青到“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是伟大领袖确定的国策,在“两个凡是”的思维继续影响中国人的时候,张衍敢提出如此重大而敏感的意见,需要多大的勇气!但他不顾个人利害得失,最终为全国人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在历史上也留下光彩的一笔。
正当张衍下决心钻研计划工作,准备在国家计委的岗位上告老退休的时候,计委又接到一道命令:调张衍出任国防科技大学校长。这可是邓小平的意思。
这一年6月,在邓小平的关怀下,中央批准由哈军工主体南迁长沙的长沙工学院改建为国防科学技术大学。谁来出任国防科大的第一任校长?谁来承上启下,把哈军工的薪火传下去?他应该熟悉哈军工的历史,精通国防科技教育事业,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
历史把这副重担放到张衍的双肩上。
当时,张衍还没有南下长沙的思想准备,1978年9月13日,由华国锋和邓小平批准,中央军委任命张衍为国防科委副主任兼国防科技大学校长。
没过两天,即将出任陕西省委第一书记的马文瑞来找张衍,他想拉张衍到陕西省当自己的搭档,先让张衍任省委书记,再改任省长。马文瑞说,他已向小平同志推荐了张衍。
程倩和孩子们一听“西安”,头皮都发麻,一致反对张衍去陕西省任职,毕竟10年挨斗的痛苦经历给全家人的精神创伤太深了。张衍对马文瑞说:“不好办,家里人不愿意去西安呢,要不先缓三个月吧。”
三个月后,马文瑞去找胡耀邦要人,胡耀邦说:“张衍同志已经任命过了,他是国防科大的校长嘛!”
余秋里碰到张衍,开玩笑说:“让你张衍去管全国的事,你不管,却偏要去管一个学校。”
1979年7月,长沙热得像个蒸笼,一身崭新军装的张衍南下长沙,到上大垅走马上任。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办好国防科大再重要了,这就是他心中浓浓的哈军工情结。
张衍一到长沙,哈军工的老同志们纷纷去看他,到了他的宿舍里却见不到人,原来张衍正在老教授们的家中串门呢。
时光荏苒,一别多年,大家都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张衍感慨万千:“好端端的哈军工被‘文革’毁了,这一内迁,校舍搬丢了,设备搬坏了,人才搬散了!好在我们大家还保持着当年的哈军工精神,这许多年在长沙艰苦创业,站稳了脚跟,不容易啊!”
张衍召开一个又一个座谈会,他握着张良起教授和张金槐教授的手,豪迈地说:“我们又回来啦!还是咱们陈院长留下的老办法:两老办院!以教学为中心!”
不久前召开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实现了党的政治路线的根本转折,中国社会的发展开始走向改革开放的康庄大道。借三中全会的强劲东风,张衍一边大力抓平反冤假错案,拨乱反正,正本清源,肃清“左”的影响;一边大抓教学和科研,从严治军,从严治校。他在学生队工作会议上强调,要加强对学生的管理教育,做到“要管、敢管、会管”。
在陪同钱学森视察工作和研究专业调整的问题时,张衍指出,国防科大遵循国务院、中央军委的指示,要为国防尖端技术培养高质量、高水平人才,就应当有雄心壮志,努力把我校办成第一流大学。第一流不是第一名,而是置身于先进之列。办第一流大学不是“左”的口号,如果连这个口号都不敢提,那就是“右”。
张衍言传身教,他把哈军工的优良作风带回来,哈军工的光荣传统在国防科大发扬光大。
张衍在第一次党委会上又任命两位教授为副校长,使国防科大的教授副校长增至四人。他重视科研,集中全校力量,全力保障巨型计算机“银河-1”按期完成。
张衍像陈赓那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知识分子的生活。他看教员们都用蜂窝煤烧饭,皱起眉头。“我去北京化缘去!”安排好全校的工作后,张衍披上棉大衣就直奔长沙站。
他到北京找管石油的康世恩部长说:“给我们装上液化气吧,我们就要一点点,教师们太困难了。”
尽管当时全国的供气都很紧张,康世恩看着张衍焦虑的表情,点头同意了。
当年全心全意为教员服务、深受老红楼的老教授们欢迎的好干部刘英来长沙看张衍,张衍说:“你别走了,你知道哈军工当年是怎样执行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在国防科大干吧!”
第二天,穿上军装的刘英就上班了。张衍就是要起用当年哈军工的好干部。
“发扬陈院长留下的老传统,尊重知识,爱惜人才。”这是张衍经常向大家强调的。
他听说老翻译陈元兴因爱人患病,家中生活困难,儿子陈宁很聪明,却因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是个残疾青年,没有上大学的机会,又没有安排工作,就指示有关部门给予解决。他说:“陈元兴同志当年是哈军工苏联首席顾问的翻译,工作很有成绩,他现在会八种外文,刻苦精神全校出名,在长沙市也难找,孩子没法考大学,为什么不能帮助解决工作问题?”
在张衍的过问下,陈宁被安排在学校电子计算机系,当个值班打杂的工人。小伙子身残志坚,在父母的支持下下苦功自学,走上发明创造之路,因工作成绩突出,被评为“全国十佳残疾青年”。
1981年4月25日下午,国防科大举行首次军人宣誓大会。庄严的《解放军进行曲》奏过,几千名干部和战士冒雨肃立在鲜红的“八一”军旗前面,举起手臂,随着领誓的张衍校长,一字一句发出革命军人忠于祖国和人民的钢铁誓言。
1982年1月5日,国防科大举行八一届本科生毕业典礼,这是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制度以后走进校门的第一批大学生,如果从哈军工第十三期毕业生往后排,加上五期短学制毕业生,这批质量上乘的大学生应该算是哈军工-国防科大第十九期毕业生了。张衍、李东野和其他校领导为毕业生们颁发毕业证书,看到这些英姿飒爽、壮志凌云的年轻人,张衍的眼前浮现出1958年春天哈军工第一期学员毕业典礼时的情景。24年啊!弹指一挥间。前浪远去,后浪更磅礴。张衍神情激动,他感到无限欣慰,我们终于闯过惊涛骇浪,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了。
九、闪光的遗嘱
1983年底,张衍奉调军委,出任全军整党办公室常务副主任,主持全军的日常整党工作,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十年浩劫,党风被严重败坏,军队也深受影响。张衍不计个人利害,以一贯的认真执着的负责精神,想把军队的整党搞深、搞透。然而,他越是认真求实就越要触及到某些人的痛处,他的许多正确意见被搁置、被拒绝。到了1985年8月,他已经无事可做,只有遗憾地回家,从而结束了自己最后一班岗。回忆全军整党,他沉重地写道:“由于自己水平不高,能力有限,整党确确实实走了过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离休后的张衍比上班还忙,他读书、写字、撰写回忆文章;他到大西南去看望当年二野军大的学生,为他们排忧解难;他关心国防科大等哈军工分建的六校,与他的哈军工弟子保持密切的联系。张衍的晚年过得充实而淡雅,他没有学生遍中华,桃李满天下。
对人生,张衍有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他说,我的平凡的人生是欢乐的人生,我是不知不觉来到这个社会,也将欢欢乐乐回归大自然。
2002年,张衍病重住进301医院,在与病魔的抗争中,他从容地撰写了《平凡的人生》一书,实事求是地反映出他不平凡的革命履历和一身正气,为后人留下宝贵的历史文献。
2003年4月,自知不久于人世的张衍留下遗嘱:
我今年86岁了,算是长寿老人,当年参加革命时,谁能想到活到七八十岁呢?
故我离世后家人应视为喜事(世云红白喜事),知我者尔不要悲伤!
人之生死乃自然规律,来自大自然,回归大自然。我来到这个世界,身无一物。
衣、食、住、行,皆人民所赐!我对人民的奉献甚少,常感内疚,故我离开这个世界,也绝不带走一物,不浪费一文钱。身穿一套旧军衣足矣!特写以下遗言:
1.家不设灵堂,不要弄得悲悲凄凄。
2.不举行遗体告别,没有多大意义,反而影响老同志身体和情绪!
3.不发讣告,不写生平事迹,何必写上无用的颂词。
4.不留骨灰;将骨灰分为三份,一份撒北京森林公园树林以表绿化祖国的心愿;一份撒在祖籍滕州市东洋温村,以表落叶归根;一份撒在原籍灵璧父母坟旁,永远陪伴父母。
5.国家规定的安葬费不要用在我的身上。安葬费连同我离世后的几个月工资全部给灵璧的“希望工程”。灵璧是个穷县,教育很不发达,培养不出人才,怎么能发展经济,实行富民政策?
我一生只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只参加过共产党,我永远信仰共产主义,拥护共产党。我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要实现。
我离世后,儿汀江、女张彬,要善事母亲,母亲年老多病,应多加照顾,有个和睦的家庭是最幸福的。
张衍2003年4月
8月3日凌晨3时30分,张衍将军安详地走了。
参考文献
[1]张衍:《平凡的人生》,国防工业出版社,2004年3月。
[2]重庆二野军大校史研究会编:《革命熔炉》,重庆出版社,199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