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乾坤颠倒的岁月
1966年8月,中国的红卫兵横空出世,哈军工是东北地区最先造反的,这座素来保密的国防科技学府一下声名大振。哈军工的老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不被冲击的,周明的灾难不算重,他小心翼翼跟着潮流走。1967年,哈军工的两大派打得不可开交,派性深入到每一个家庭。周明家也分成两派,两姐妹是在野党“炮轰派”,老爸是掌权派“扞联总”。有一次,两姐妹参加“炮轰派”大会回家晚了,周明发了火,不准女儿参加这样的会议,如果下次再去,就滚出去!姐姐兴武来了倔劲儿,滚就滚,拽过棉袄,拎起挎包就离开家门。妹妹兴汉急了,想追赶姐姐,被妈妈按住。叶惠兰一个人出去找兴武,半夜回来,沮丧地告诉周明:“没找到。”周明不吭声,老两口整夜没有合眼。其实兴武没有跑到楼外,她躲在楼道里,挨着暖气坐了一晚。第二天她从学校回家,忘了和老爸怄气的事了。
家里对立的两派仍互不妥协,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被冷战取代,后来,两姐妹在“炮轰派”广播站当广播员,气得周明独自在家大骂女儿一顿。但父母内心对子女依然是永恒不变的关心和爱护。有一次小女儿兴汉被父亲当面质问:“你是不是在55号楼为‘炮轰派’做广播员呢?”兴汉心里开始打鼓,这下可要挨骂了。她低头嗫嚅道:“是……”想不到父亲叹息一声,小声叮咛说:“要注意安全啊!”
是年秋,工宣队进驻大学,哈军工原来还有个军宣队,这“两宣队”大权在握,炙手可热,人见人怕。有一天,周家对门的一个“文革”新贵傲慢地给周兴汉扔下一句话:“基础部工宣队领导让你爸从明天起打扫楼道卫生,记住啊!”
兴汉回家如实告诉父亲,周明沉默半晌,目光困惑,他对女儿说:“劳动本来是一件好事呀,现在怎么把它当成一种惩罚人的手段了呢?”他回忆起1953年的五一劳动节,他作为哈军工的五一观礼团成员之一赴京,陈赓带大家去见毛主席,毛主席握着他的手说:“你们是哈军工的开国元勋啊!”
现在不是“开国元勋”喽,是“反动学术权威”啦,周明默默拿起扫帚,每天开始清扫楼梯,认认真真的,好像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
不久,体育教研室一个外号叫“许大马棒”的造反派教员来占房子,硬是逼着老教授给他腾空一间屋。那人也不常来住,每次来都烧一大堆废纸,弄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周明忍气吞声不敢言语。
1968年4月,叶惠兰被哈医大的造反派关进牛棚,周明心情沉重,他预感到自己的处境也不妙。兴武去给妈妈送东西,想看一眼妈妈,那个看守把眼皮一翻:不行!叶惠兰这位杰出的生物学家挂着大牌子挨斗,受尽屈辱。有一次她晕倒在走廊里,险些发生意外。
上边来了“复课闹革命”的指示,周明一边接受批判,一边奉命给学生上材料力学课。大乱了好几年,还有人来听课吗?走进教室,周明吃了一惊,大教室里差不多坐满了学生,而且是对立的两派学生,一个小时后,连后面过道上都站满了人。
周明忘记了一切烦恼,滔滔不绝地讲开来,黑板擦了一遍又一遍,他突然发现窗外一片漆黑,这才想看看手表,可眼镜片上沾上粉笔灰,他只好轻轻问前排的学生:“你们的表几点了?”这话引起学生会心的笑声。这节课从下午两点讲到晚上七点半,周明抱歉地说:“对不起,耽误大家吃饭了。”可学生们说:“周教授,您辛苦了!”
踏着月光回到家门,他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女儿帮他拍打满身的粉笔灰,打洗脸水。周明喘息了半晌,开心地说:“今天真痛快啊,学生们多么想学习呀……”
下一次课安排在航空系五楼大教室,身患哮喘病的周明就怕爬楼梯,为了不耽误上课,他提前半小时离开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慢慢挪步,累了就喘息一会儿……又一个寒冬降临到黑土地上。11月,大形势逼着周家两姐妹必须下乡当知青。到兵团吧,人家说政审不合格。兴武希望和妹妹一起走,互相好有个照应,但被人家一口拒绝。周明把自己的皮大衣一剪两块,他对女儿说:“乡下冷啊,你们俩一人一块,铺在褥子上。”兴武捧在怀里,似乎感到那上面还有老爸的体温,泪水涌出,滴在老羊皮上。兴武走后,兴汉又要出发了,父亲追出门外,对女儿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
“我决不做对不起毛主席的事!”
寒风撩起老父花白的头发,他是那样单薄羸弱而孤独无助,周兴汉鼻子一酸,转身快走,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的老红楼宿舍区,任热泪滚滚而下。
不久,周明就被关进牛棚,周家没有人了,房门被贴上叉式封条,上盖“革委会”的红章,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义。
兴武惦念着爸妈,找个理由请假回到军工大院。她要求回家取东西,父亲专案组的人监视着她,一直到重新贴好房门的封条才算完。兴武打听到老爸吃饭的那个食堂,早早去等着,终于看到爸爸和一群“专政对象”们低着头,排着队走进来,然后坐在一个角落里,人手一本“红宝书”,在看守的吆喝声里低头诵读。兴武看到爸爸了,才几个月,爸爸苍老了许多,面色灰黄,头发全白了,她紧紧捂住嘴,跑出食堂,不让别人听到她的哭声。
半年后,中共九大召开,形势稍有改善,“特嫌”夫妇周明和叶惠兰先后被“解放”了。周明急忙给女儿们写了封报喜信:“……工宣队员给我带上‘为人民服务’的纪念章,在大会上宣布我被解放了。我高兴得不知说些什么。工宣队员提示我,快喊毛主席万岁,我赶忙举起右手,喊了一声:‘毛主席万岁!’兴武兴汉,你不知道我当时多高兴,我终于没给你们丢脸。”
七、为人师表
1970年夏,哈军工被无情肢解,学院主体奉命南迁长沙,取名“长沙工学院”。
从东北到湖南,搬迁简直就像一场逃难,在世界上很难找到一所着名高校像哈军工那样迁移。
周明和叶惠兰夫妇是两位大教授,到了长沙,他们和普通教员一样,挤进“鸽子楼”,14平方米的一间小屋就是栖身之所。最让周明烦恼的是他从哈尔滨运来的书没有地方摆,全封在木箱里,摞在楼道上。要想找一本书,他常常绕着木箱子叹气。
不仅是人没有住房,就是教学设备也没有容身的库房,大量贵重的仪器设备堆放在露天,用苫布一蒙了事。周明每天经过这些地方,心里如针刺一般难过。他找学院领导呼吁:“这些仪器设备都很昂贵,不少是进口的,这样风吹雨淋太阳晒,就要报废了,今后怎么开课呀!”
长夜漫漫,风雨如磐,谁能给周明一个满意的答复呢?
1972年,在全国大学停止招生“闹革命”的6年之后,总算又有“工农兵学员”进入学校。周明抛开一切烦恼,集中精力投入教学,编教材、建实验室,在艰苦的条件下恢复教学,年逾花甲的周明披星戴月,费尽心血。
周明夫妇自律甚严,有目共睹。学校住房条件改善后,给他们分了两套22平方米的套间,他们坚持只要一套。家里除了一台14英寸的彩电和一个单门的“雪花”冰箱,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木床和书桌还是哈军工时期配发的。
为祸十年的“文革”终于结束,春回大地,万象更新。走出北大荒的两个女儿也回到父母的身边,周明心情好起来,清瘦的面颊常绽出笑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