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位知识分子的完美人生:陈从周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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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怀念陈从周兄——宋凡圣《陈从周研究》代序

从周兄离开我们已经快十年了,我常常想念他,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种忆旧的思绪就会涌上心头。记得好多年前,刘海粟老人90岁的时候,我与他聊天,他说年龄大了最容易念旧,他常常一个人独坐的时候,怀念故友,眼泪就不自主地流下来了。我当时还不到这个年龄,还体会不到这种心境,何况那时我的同辈朋友都健在,所以对他的话,还感受不深。现在转瞬20年过去了,我的同辈朋友,甚至略晚我一点的朋友好多位都已不在了,所以我经常想到海老的这句话,也经常处在这种心境之中。

我与从周相识,先是诗友严古津的推介,古津一再要从周来看我,因为那时他常到北京来;继之是王瑗仲老师也一再嘱他来看我,当然他们两位也都嘱咐过我,一定要与从周成为好朋友。果然,有一天,从周兄欣欣然来了,见面时只说了一句:我就是陈从周。余下就用不着多说了。我们一见面就好像是几十年的老朋友,真是脱略行迹,一见如故。

从周是古建园林专家,这方面不用多说,我要说也是外行话。但有几件事倒还可一提。一是他应邀去美国为大都会博物馆建中国古典园林“明轩”。园子建成后,恰好我去美国讲学,我特地抽空到大都会博物馆去看了明轩,虽然建筑面积不大,却具有独特的中国古典园林美的特色,具有浓厚的诗意。我坐在庭院中的假山石边,听着不少久居海外的华人在啧啧称奇,觉得想不到在这里能看到故园风物,看到纯正的中国文化、中国气派。我在那里从室内到室外,反复了几次,总觉得看不够。据说,不仅建材尽是明代的,连匾上“明轩”两字也是集文征明的,真是“明”到家了。我想只有纯粹是从中国古典文化中浸润出来的人,才会有这种超脱的情怀。从周是一位诗人,所以我看这个园子就是他的一首诗。回来后我把我的感受说给他听,他高兴极了,他说你老兄能看到我的心里,我确是要让这个园子有诗意。

还有一次,建筑大师贝聿铭来北京承建设计香山饭店,从周说,我一定要让贝老与你见面。我说很好,定个时间我与你一起去拜访他。他说你不用管,自然会安排见面的时间的,这样我就静等他的消息,准备去拜访贝老。不料左等没有消息,右等没有消息,我想一定是他们很忙,暂时没有时间了。哪知有一天中午,从周兄突然来了电话。他说你快下来,贝老来了,我们都在你隔壁十条口的一家饭馆里等你,在楼上。这出奇的安排,真让我意想不到,我赶到饭馆楼上,果然他二人在,见我去,都十分高兴。从周说,也不要你去拜访贝老,也不要贝老来看你,这样在你附近,两得其便。这是我与贝老第一次见面,席间却一字未谈古建,都是谈昆曲。我是昆曲迷,不想贝老也喜欢昆曲,从周当然更是迷此了。说到昆曲,我与昆曲泰斗俞振飞先生也有缘,不仅看过他的不少绝唱,还与他交谈过,我与周传瑛、王传松、华传浩、张娴,还有南京的张继青,北京的侯玉山、韩世昌、白玉生、侯永奎都比较熟,所以三个人愈谈兴愈浓,恨不能立即到戏园子里一聆雅奏。可惜自从这次与贝老见面后,却再无机会见面,只在脑子里永远保留着这一次的雅谈。从周与俞平伯老是好友,我与平老也较熟,有一次从周到京,说要去看平老,我说我恰好有事要找平老,就与他同去。平老见到我们两个人去,也特别高兴,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我说我受人之托,特来邀请您的。1980年要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举办国际《红楼梦》研讨会,周策纵、赵冈两先生委托我来请您去开会。平老听了我的话后,却突然伸出了两只脚,对我说,我这双一辈子不穿袜子的脚,能光着脚板到美国去吗?说罢哈哈大笑。

还有一次,从周要去看叶圣陶老。叶老住在东四八条,离我很近,我与他也很熟,所以就与他一起去了。叶老见我们两个乡友去,非常高兴,除了聊天外,还留我们吃饭。一张圆桌,饭前老规矩,一小杯绍兴黄酒。当时我正在主持校订《红楼梦》的工作,我们的校订稿,都请叶老还有叶至善老(我们敬称他小叶老)看过,所以去后的话题也很多。当时我住在恭王府的后花园,我的办公室就是溥心畬的画室“蝠厅”。我请从周去看看这个恭王府的花园,从周说王府东路的建筑,都是康熙前的建筑;中路和西路,都是乾隆时期的。花园部分,东边的大围墙肯定是康熙前的老建筑,其用砖的尺寸,只有北京的帝王庙与它相似。花园的主假山,是康熙时期的建筑,用黄土色假山石,石过梁,洞腹较小,这都是康熙时期的叠山法。假山中两棵古树,是与假山同时植下去的,所以长到现在,已嵌入山石,与假山成为一体了。园中进门的“绣衣峰”,窈窕有风致,但这已是后添的,两边的土岗及山石,都是后来的,石材用青色云片石堆砌,与中间的主山显然不同。土冈的气氛很好,但杂树丛生,无一棵古树,可证其堆砌年代较主山晚得多。从周的一席话,把这个名园解析得清清楚楚。使我出入于这座名园,也觉得心中有数了。

从周的诗词散文,都极清丽,有晚明风度。他寄给我的《羊城杂咏》,有一首诗说:“高楼百尺水沉沉。花市羊城动客心。人影衣香来异国,老夫依旧汉儒生。”诗当然极好。有一年,我们的老师王瑗仲先生八十大寿,我到了上海,立刻就去拜见老师。老师见我去,非常高兴,正在聊天,从周兄却上楼来了,我与王老师当然都很高兴,还没有来得及招呼,想不到从周已走到老师面前,立即就双膝跪下向老师三拜,老师连忙把他扶起来。这时,在我的脑子里忽然跳出了他的诗句:“老夫依旧汉儒生”。他真正依旧是一腔古人襟怀。他还对老师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个师生关系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你不论在什么时候永远是我的老师。从周的为人就是这样的古朴而又赤诚。

从周是园艺家,又是书画家,他爱作手杖,曾为我做过三支手杖,一支是请吴门矫毅先生刻“冯其庸游山杖,吴门矫毅刻,陈从周奉赠”。另一支是请无锡戴行之先生刻的,刻“从头越”三字,下面是“陈从周先生命刻,赠冯其庸先生”。还有一支未刻字。但杖材极别致,名叫“铁骨铜皮”。这种杖材,木心色黑而坚,外包厚皮如树肉,最特殊处是此木四周露骨,随处可见漆黑的树骨,但又只露二三寸,即由树肉包裹,然后又在另处露骨,一支手杖上,可以看到到处是铁骨,也可以看到包裹铁骨,色黄如金的“铜皮”。这三枝手杖我都很喜欢,但却没有认真用过。我到帕米尔高原最高处三次;我去罗布泊、楼兰、龙城、白龙堆,在沙漠里十七天;我两次穿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我翻越天山经“老虎口”到一号冰川,这许多险途远途,都没有敢带从周做的手杖,为什么?我爱它至极,怕远途丢失。我只是在园子里散步,才拿着它。

现在我又不大敢拿它了,因为一拿起它,我就想到从周,真如海老说的,有时禁不住要流泪。

我的思绪已经不可遏止了,我只好硬生生地用一首怀念他的诗,来煞止这篇忆旧的短文,聊当山阳笛吹。

怀念从周兄

不见斯人已十年,梦中常忆说园篇。

胸藏缩地房公术,囊乏谈天酤酒钱。

南国欣存玲透玉,海西尚有大明椽。

人生百岁如朝露,君是长生不老仙。

2009年4月25夜1时于瓜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