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江南文化与跨世纪的当代文学思潮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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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江南的寻根文学(2)

所以,改革开放以来,江南地区作为中国最早接收西方现代化信息的地方之一,再加上江南人的敏锐多思,更能细腻体会东西方文化冲突所带来的一些困惑,敏锐捕捉现代意识与传统文化之间微妙的信息。所以江南“寻根”小说,并不沉溺于描写荒蛮文化的状态中,而是将文化形态与历史现实相结合,通过现代文明的人、事、形态介入文本的方式,努力揭示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的冲突。更为主要的是,作者一般只着眼于这些冲突的无奈描述上,并没有直接表达批判传统文化腐朽气质、跟随现代文明脚步的态度,或者批驳现代文明所带来的种种破坏的态度,往往更多的是在一种暧昧不明的描述中诉说着冲突所带来的无奈与困惑。因此,在“寻找民族文化精神”的价值取向上,江南“寻根文学”也就没有“寻根文学”主张的那么显赫突出。

江南“寻根”小说不着意强化民族文化意识,而且表现出在现代与传统间徘徊的暧昧态度,以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小说最为明显。

“《最后一个渔佬儿》、《沙灶遗风》虽然描写了葛川江捕鱼灯火与沙灶绘画,但小说的真正价值,不仅仅是吴越古老文化风习的再现,而是作者的眼睛捕捉到的独特的‘最后一个’的生活现象,深刻揭示了当今处于新旧交替的时代变革的特点。”也就是说,李杭育的“寻根”小说创作中,没有完全脱离现实,自我沉溺于历史的传统文化中,反倒在传统文化描述中投射了生活现实的影子。《最后一个渔佬儿》中,营业员对“最后一个渔佬儿”福奎说:“如今的渔业生产讲究科学化、现代化。在江里下滚钓打鱼,这方法实在太原始了,何况这些年江水污染得厉害,鱼都死光了。你看人家大贵,承包个鱼塘,好生养着,塘里的鱼就跟下饺子似的,一伸手就能捞上几条。”《沙灶遗风》中,耀鑫老爹琢磨:“早些年,他家是队里最穷的一户,莫说造屋,就连往舍上换换新草,他也不是年年换得起的。本来,他嘴上挂了几十年的要给自家画屋的话倒不难兑现,可他万没想到庆海和阿苗一点都不体谅他的心情,执意要赶时髦,要造那种眼下乡里的年轻人已经造起了几幢的洋楼。他当然明白,他这支笔是画不到那些洋楼上去的。”现代文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破坏了葛川江和沙灶的宁静,面临这个变化的福奎和耀鑫老爹,很无奈,但显然他们无力反抗现代文明的侵袭,也毫无能力保留古老的传统并将其传承下去。所以他们选择独自固守这些传统,自我安慰而已。“葛川江上打鱼,老大的天地,自由自在,他从十四五岁起就干这门营生了。

叫一个老头改变他几十年的生活方式,他一定很不情愿。对这生活,他习惯了,习惯得仿佛他天生就是个渔佬儿,在他娘的肚子里就学会撒网、放钓了。”福奎选择继续在葛川江上用最传统的滚钓钓鱼。耀鑫老爹也一样,虽然“画屋这行当到他这里就算到头了,命里注定得由他来给它送终”;他仍决定自己攒钱,自己盖老屋,自己在上面画上最美丽的图案,住上自己画的屋,为自己的画屋生涯画上一个不算圆满却依旧坚持的句号。这就是两个老人在面临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产生的困惑以及无奈。按理说,李杭育作为“寻根派”的主将之一,也积极发表了关于“寻根”的理论主张,在创作小说时,却仍不自觉地流露出与那些主张不相契合的态度来,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吴越文化的描绘中,而是“在吴越文化演变中发现了社会现实生活的时代投影”,不忘展现时代的变迁,及人们遭遇现代化时的困惑。不得不说,江南文化的务实与细腻,早已潜移默化在李杭育的思想里。所以,当提起笔来“寻根”时,他不可能忽略已经变化了的社会现实,也不可能忘却人们在这一转型期微妙复杂的心理过程。

出现在“寻根”理论主张之后的王安忆的《小鲍庄》,同样没有“寻根派”主张的那种强烈的“寻找民族文化意识”,没有坚定的批判传统文化中落后因素的立场,也没有自恋传统文化优质的态度。她只是在非常平淡、生活化的描述中,告诉大家一个关于小鲍庄、关于“仁义”的故事。该作也不仅仅沉溺于对小鲍庄生态形态上的展现,仍有一些外来的现代文明元素的介入。比如文化子的上学及翠翠对文化子学习的好奇,鲍仁文纯粹的作家梦及他撰写的关于捞渣的报告文学,作家“采风”信息,还有记者对捞渣事件的采访,等等,这些都是现代社会的现实因子。可见,王安忆笔下的小鲍庄不是封闭落后、没有现代文明渲染的地方,它有许多社会现实的合理性存在,自然《小鲍庄》就没有了其他地域“寻根”小说的诡异与神秘感。在这其中,现代与传统冲撞带来的困惑,更多是在平淡、意境深远的语言中体味到,是在阅读后给人们的思考空间里呈现的,不明朗,却有些涩涩的感觉。

即便是汪曾祺和林斤澜这样将“寻根”小说写得如此闲适、讨巧的作家,他们的作品虽然没有过多现实成分的介入,营造出的世界仿佛是虚构出来的,异常美好,但江南文人的执着与敏感,使他们终究无法逃避现代与传统间的尴尬。所以,“在温馨感觉的背后,仍然是可以读出隐于故事深处的某种悲凉和忧患意味的。只不过是生活的淡泊超脱,使他们在传达忧患之时,采取一种较为隐蔽的方式而已,心灵上的某种忧伤和痛苦,常常被一种精神自娱所超越了”。因此,阅读完他们的作品,我们还是会在闲适、温馨之余,感受到一丝淡淡的感伤情怀。

以上分析可见,在东西方碰撞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作家选择在现代意识下观照重塑民族传统文化,为中国文化寻找新的出路,因而“寻根”文学理论主张中有着浓烈的传统文化色彩和强烈的寻找民族文化意识。但这在江南“寻根”小说里体现得并不那么突出和明显。

“寻根”小说普遍展现的神奇、诡异的文化形态,也非江南“寻根”小说所要呈现的主要内容。江南“寻根”作家不像其他“寻根”作家那样秉持弘扬传统文化的坚定立场,或者勇敢地批判传统文化的愚昧与无知,而是不忘在江南文化形态的描述中投入时代的现实影子,不忘去表达人们在遭遇现代与传统抉择时复杂而微妙的困惑心理。正是这种在传统与现代的双重边界上的尴尬徘徊,使得这批小说与“寻根”文学当初推崇的理论主张之间出现了错位,它从刚开始的创作中就表露出暧昧的态度。

第三节江南文化之“根”与作家的丰富表达

“寻根”中所寻之“根”,指的是民族传统文化的深层结构和精神内核,是民族整体性的精神家园,它是古老悠久的历史传统积累而成的一种牢固观念。“一定的人的思想感情的活动、行为和性格发展的逻辑,无不是一个特定的文化发展形态以及由这个形态所决定的文化心理结构的产物。”所以当中国文学将“走向世界”定为目标,就要摒弃长久以来主宰作品的狭隘的道德与政治标准,真正去关注和表现普遍的人的本质的东西,这时候,决定普遍的人的本质的文化深层结构和精神内核,便成为了中国文学追溯的源头。“寻根文学”寻求的“根”,就此清晰。而“相对于变幻的时代风云,地域文化显然具有更长久的(有时甚至是永恒的)意义。——它是民族性的证明,更是文明史的证明。它能够经受住时间的磨洗,战乱的浩劫,昭示着文化的永恒生命力;同时,它能够以斑斓的色调、别致的风韵博取文艺女神的青睐,在文艺的圣殿中占据一个醒目的位置”。也就是说,地域文化相对于整体文化来说,有更悠久的历史和牢固的文化积淀,具有一种永恒性,一直存活于传承而下的具体生活细节中。因此,“寻根文学”所要寻找的“根”,即文化深层结构与精神内核,就牢固地存活于丰富多元的地域文化中。自然而然地,地域文化的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观就成了“寻根”小说富有文化氛围、超越时代性的一个重要因素。

江南文化视野下的“寻根”小说就向读者展现了秀丽动人的江南水乡景观,碧水青山,石桥河畔,古朴寺庙,溪江轻舟,精致淡雅的意象;再加上朴素的民俗风情,江南文化独有的柔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李杭育在“寻根文学”的理论主张中明确指出:“总而言之,我以为我们民族文化之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规范之外。规范的、传统的‘根’,大都枯死了。五四依赖我们不断地在清除着这些枯根,决不让它复活。规范之外的,才是我们需要的‘根’,因为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大地,深植于民间的沃土。”他所说的“规范之外的文化”包括,“发源于西部诸夏的老庄哲学,(实在比孔孟精彩多了!)有以屈原为代表的绚丽多彩的楚文化,有吴越的幽默、风骚、游戏鬼神和性意识的开放、坦荡。……诸夏、荆楚和吴越的文化哪一个都比那个规范美丽,且它们又各有异彩,枝繁叶茂”。可见,江南文化也是归属于“规范之外”的文化,它与中原规范文化之间的不同,以及能立于“规范之外”的特质,就是江南作家所要寻找的“根”。江南作家就此深入江南文化的内部,寻找她的种种本质特征,然后在江南文化的历史语境中塑造人物,进而表达对江南传统文化的深层思考,具体展现立于“规范之外”的江南文化之“根”。

众所周知,江南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柔慧、冲淡。杭州西湖的秀丽,苏州园林的精致,六朝古都的繁华,还有“吴侬软语”、精巧的苏绣,风雅越韵的戏曲、婉转孤独的评弹……都是江南文化中“柔慧”特质的外在表现。所以,江南“寻根”小说追寻的江南文化之“根”第一个直接表现就是柔慧。小说呈现出的自然、冲淡、充满灵性的审美风格就是对此的最佳注解。如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等,江南文化的“柔慧”,通过清新、明亮和灵动的叙述风格,恰如其分地展现在宁静的水乡村庄和每个可爱的人物身上。小英子“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巧云“瓜子脸,一边有个很深的酒窝。眉毛黑如鸦翅,长入鬓角。眼角有点吊,是一双凤眼。

睫毛很长,因此显得眼睛经常是眯缝着;忽然回头,睁得大大的,带点吃惊而专注的神情,好像听到远处有人叫她似的”。“柔慧”美在她俩身上得到了一种崭新形象的体现,秀气,可爱。叶文玲的“长塘镇风情”小说,则是在细腻的语言和温馨的叙述中,将长塘镇的柔和优美和长塘镇人们的可爱与淳朴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就在她抬起头来的瞬间,那滑落到小溪尽头,将要消失在大山背后的夕阳,斜斜地射过来几道金光,把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和眉目姣好的脸庞,照得轮廓分明,动人极了。”这个画面,仿佛一幅清清淡淡又不失灵动性的水墨画,让人有流连忘返的感觉。“吴越之地,山川秀美,雨水充足,草木葱郁;吴越之民,生性恬淡通脱,重乐轻礼,习喜温馨雅致。”正是这些元素,才赋予了江南“柔慧”的动人特质,这也是在阅读其他“寻根”小说时无法获得的一种心旷神怡的审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