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世界尽头拈花微笑:李叔同与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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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满江红

【满江红】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江山,英雄造。

——李叔同

居日五年,他成就斐然,求学四年,他成绩突出,名列前茅,在同班的五名本科生中,每次考试都名列第一。1910年,学校因他杰出的表现授予他精勤者证书。

1911年3月,他以优异的成绩从美术学校毕业,4月,他买了回归故里的船票,离乡已经4年了,这一次,他满载而归,除了学富五车的文艺知识,还有摩拳擦掌的蠢蠢欲试之心,以及一位堪称红颜的日籍妻子。

每一位远赴他乡求学的学子们,在那些独自一人奋斗的日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海峡另一岸的祖国,思念那故国的景,故国的人。他们忍受着白眼和落寞,吞下寂寥与心酸,只为了学成这一日,只为了回归故里这一天。

他带着满满的思念,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回到那熟悉的国,熟悉的家,他希望那里已经有所改变,希望等着自己的是一片广阔的舞台,希望自己有用武之地。

站在游轮的甲板上,天是蓝的,海是咸的,风是缠绵的。他极目远眺,只觉思绪万千,回头望,三十一载,人生已过去大半。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攀爬一座佛塔,在既定的轨道上螺旋上升,他活过一轮又一轮,每一轮都是一个更高层次的自己。

回国,他的人生开始全新的一轮,他不知那片天空是否辽阔,也不知英雄是否有用武之处,他只知,如今的他和五年前截然不同,他是全新的自己,站在一个更高的起点之上。

岸近了,他嗅到了久违的气息,这是属于祖国的独特气味。又见上海,这个被称为十里洋场的城市,给了他最幸福的几年,回忆蔓延,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思绪把整个心房全部填满。

他把日籍爱妻安顿在上海,便起身回天津城,那里有他明媒正娶的妻,虽然本来就没几分的爱意早已在时光的洪流里消磨殆尽,但她却仍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

故园依旧立在那里,几年的雨打风吹虽然已使这座宅院显露出一丝沧桑的色彩,但却没有吹断那封建的礼教,那守旧的传统依旧将李氏家族紧紧束缚。

他跨进大门,在满屋迎候的人中,他看到了站在角落看着他的妻子。四年的光阴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点点印记,但却影响不了她周身端秀娴静的气质。她穿越人群望向自己,带着思念与渴望,泪眼婆娑,他是她一生一世的夫君,是她放不下的念想。

这样真挚的目光,让他不敢对视。她是自己的妻,却不是自己的爱人,他的爱人,在上海等着他。封建传统的门当户,把她推向他,却没把爱情推向他,这一生,他终究是要负她的。

他看向妻子身边的两个孩子,他们一左一右,伴在她的身边,却用怯怯的眼光看着自己。他走时,他们还小,少不更事的年纪,他们已不记得他,父亲这个词语,仅仅成了一个简单的称谓。

他走向他们,妻子慌着拉起他们的小手,把他们拽到身前来,低声命令道:“快,叫爹啊。”

可是,那两个孩子,只是怯怯地沉默着,死命往母亲的身后躲。

他顿住脚步,这是他的孩子,视他为陌生人的孩子,在封建家庭锁住童年自由的孩子,从他们身上,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让他害怕了,他们会不会像自己一样,不能为自己而活,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得向后退了一步。

家道中落,早在庚子之乱后,清王朝加强了对盐商的控制,以此应对日益严重的财政危机。盐商们只有拿出比原来多好多的资金才能将生意维持下去,不得已,李家放弃了曾经利润丰厚的盐商生意,在1902年的时候,李文熙将内黄引地出让,彻底放弃了盐商身份。

不再贩盐,这意味着李家只有银钱业一种生意。只是好景不长,1903年,因为银根短缺,爆发了银色风潮,李家的桐达号也牵涉其中;1909年,源丰股票号炒股失败,李家损失十万;1911年的春天,义善源票号也失败倒闭,李家再次损失十万;这一年,勉勉强强支撑着的桐达号再也撑不下去了,只得宣告歇业……至此,李家生意每况愈下,再也无法恢复元气。

富贵犹如草上霜,十岁写下的诗句一语成谶,他不免五味杂陈。如此乱世,民族堪忧,朝不保夕,李家的未来生计,前景堪忧。只是多年来,他一直将金钱置之度外,对李家生意不甚了解,对经营之道更是向未留心,一切变故他都无能为力。

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的事。应老友周啸麟之邀,他担任了直隶高等工业学堂的绘画教员。他摩拳擦掌,想要在春蚕吐丝的教师生涯中,将西洋的美术理念融进工业产品的外观设计中。

只是,命运总爱往人头上泼凉水,他很快意识到,传统守旧的中国人对西洋绘画了解甚浅,将画中的大胆开放视为不知羞耻的搔首弄姿。那幅他挂在书房的油画《出浴》,便在家中掀起了千层浪,在天津城掀起轩然大波。

在天津的文化圈子里,姑且不是欣赏一类,真正见识过西洋画作的所谓文人雅士便是屈指可数。他们不知塞尚、马蒂斯,不知印象主义、象征主义,不知蒙娜丽莎、文艺复兴……这些他爱的美妙事物,如今只是对牛弹琴的存在。

他只觉自己从云端跌落到另一个时空,那些所谓的用文艺教化世人的凌云壮志,突然变成了一个笑话,远远地嘲弄着他。这位从东京上野美术学院回来的高才生,想要当画家的理想有些无力地瘫软下去。

躲进小楼成一统,他的日子回到了从前,简单纯粹。除了去学堂授课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了他那间洋书房里,弹琴作画、会师见友、备课学习……

他见着了他,袁希濂,“天涯五友”中的老大哥,他也留学归来,在天津城任法官。那段日子,他们凑在一起,谈往昔,谈天地,他仿佛回到了城南草堂义结金兰的光景,才情勃发的光景,恣撕流溢的光景……原来,多年后,那些游离在边缘的记忆这么容易便被唤出,原来自己记得如此清晰。

袁希濂已经走了,茶冷了,他坐在安静下来的洋书房里,心被回忆填满,为何在自幼成长的老家,还会感觉整个世界漂浮着淡淡的乡愁?

几场秋雨几分寒,年过三十,他早已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面对宛如迷局的时事,面对起义暴动的革命,他清醒沉着,那一腔爱国热忱犹在,那一颗怀世救国之心犹在,只是他却不肯介入那激烈旋转的旋涡之中。他不愿像革命党人那样,奔赴在反抗斗争的最前线,正如他不愿像王国维那样,自沉昆明湖,视革命如洪水猛兽。

他只愿孤独着,做自己。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1912年2月12日,清朝最后一位皇帝被迫退位,腐朽的清王朝终于结束,几千年的封建统治终于被推翻。

大抵是家道原因,父亲和二哥文熙皆是进士,家中贩盐也属半官性质,耳濡目染间对清王朝有不能忘情之处。曾经他只想改变腐朽的清王朝,从未想要使它消亡,可是年复一年的大失所望,他渐渐明白这是大势所趋。

也罢,四季更替,王朝兴亡,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铺纸研墨,挥笔间,一首《满江红》跃然纸上,满屋墨香久久不散。慷慨激昂之情,荡气回肠之势,胸中块垒一扫而光。

好男儿,头颅抛,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