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在世界尽头拈花微笑:李叔同与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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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空了心事

恋·芳草碧连天

【梦】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萝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母食我甘酪与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吊形影悲。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汨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李叔同

阴阳交替,四季轮回,亘古不变的定律。物极必反,荣辱兴衰,不知是上帝太过无聊还是世道太过无常,当他在蔡元培先生的教诲下,意气风发地吸收新的知识,结识同样意气风发的新朋友时,一个波浪袭来,搅乱了那平静的一汪秋水。

1902年,慈禧太后和光绪帝西狩回京,下令各省补行庚子年的乡试,并另加了辛丑年的恩科考试。意气风发的南洋公学学子们自是不愿放下这样的机会,很多学生都参加了乡试,一心想要报效朝廷的李叔同也是不落人后,去了杭州,参加农历八月初八由杭州贡院主持的恩科第一场考试。

那时,他不知道,一出荒诞的闹剧正在由此展开。

在乡试的第二场,便有考生闹事,与考官大声争辩,据说率先闹事的便是南洋公学的学生。他们是受过新思想的莘莘学子,自是不满清政府的迂腐自守,不满考卷的内容,毅然决然退出考生行列。

他也毅然退出了,这次科举考试让李叔同很是失望,也很是惆怅,难道走仕途报效祖国的愿望只能是一场空了心事?

只是一切还没有结束,改革总是要历经风雨才能见到彩虹。新旧交替的时候,南洋公学行在时代的前端,新旧思想针锋相对,矛盾冲突日益尖锐,一点星星之火,便能摧枯拉朽地引燃炸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粉碎表面和平。

这点星星之火,便是一个小小的墨水瓶事件。郭震瀛,南洋公学守旧代表教员,对那所谓的新思想很是嗤之以鼻,他明令禁止学生阅读当时的进步刊物,造成了进步学子的极度不满。

为了泄愤,具有恶作剧天分的几个学生在他的椅子上放了一个墨水瓶,当他不小心上了套时,便恼羞成怒,借题发挥,上报校方处理相关学生。

听说此事,校方也毫不含糊,对此严肃处理,并实行了开除等极端手段。当教育只剩一个教字,一切都成了教训,何一个不满了得,学生的不满情绪变成了大大的愤怒,罢课,退学,大风吹过,一场轩然大波。

蔡元培先生多番努力与校方协商,只是破镜难圆,表面的和平一旦打碎,便再难回到当初。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心灰意冷,思想和价值层面的矛盾太难调和,犹如一道鸿沟难以逾越。1903年11月16日,蔡元培先生带着他特班的心爱学生,集体退学,转入蔡元培筹资兴办的爱国学社。

这便是中国现代教育历史上沸沸扬扬的第一次退学风潮,有论者曰:今日之事,为我学生脱离专制学校之新纪元。

世事变得太快,公道自在人心。这一次,李叔同对行将就木的清政府,对旧日腐朽思想的顽固不化彻底失望,他积极响应蔡元培先生的号召,他是他的高徒,他是他的崇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体弱多病的母亲,这一次更是一病不起,杳然时日无多。

自记事起,母亲便是一副温温婉婉娇娇柔柔的模样,她伴自己走过幼年的点点滴滴,度过青年的坎坷远行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自己身边,从未离开过,他竟不知,母亲的额发已斑白许多,脸上的皱纹已添了几许。

原来母亲已然苍老,在自己越发俊朗年轻的时候。这是不是成长最残酷的代价,每一个母亲,每一个孩子,都逃不脱的宿命般的代价。

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觉得害怕,害怕母亲永永远远地离开自己,他不敢想象没了母亲的日子会是如何。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儿子,没有那些忧国忧民的壮志凌云,没有那些风花雪月的红颜知己。

那夜,他坐在母亲熟睡的榻前,有一刀没一刀地刻着一枚方印,思绪早就跑到天津那一方院落。他看到了,那还带着几分懵懂的小小孩童,在母亲的温柔耳语下,笑得山花烂漫。他看到了,母亲自小的细心呵护,她教会他读书,教会他做人……

一头浓密黑亮的长发挽成简单的髻,略施粉黛的脸泛着健康的光彩,这是他记忆深处的母亲,没有苍老,也没有残酷的时光印记。

门吱呀一声打乱了他的思绪,他回头看见妻子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用眼神示意他回房休息,他摇头拒绝,他想要陪在母亲的身边,分分秒秒地陪在母亲身边。

妻子心疼他,前来拉扯,他死活不愿起身,就在两人争执之时,床上传来母亲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他埋怨地瞥了妻子一眼,怪她拉扯的声响惊动了好不容易睡着的母亲。

“涛儿……涛儿”,床上虚弱的母亲在有气无力地唤着他的名。

他赶紧放下刻刀,凑了过去,可是母亲让他准备后事的话语刹那间让他的一颗心沉到谷底。母亲只是46岁的年纪啊,这道坎儿她真的迈不过去吗,老天真的会这么早带走自己最敬爱的人吗?

他细细打量倚在床头的母亲,那张原本清秀端庄闪着光彩的脸庞,竟已枯槁憔悴,脱了相。他强忍着心中的悲伤,安慰母亲睡下,那夺眶欲出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泛滥成河。他奔出房门,看见站在梨树下的妻子掩面而泣,雪白的梨花洒落一地。

一夜未眠,他想到宋贞她们的话,或许,买个棺木冲一冲,阎王爷就会真的放母亲一马。那就试一试吧,他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衰竭,没了呼吸。

天亮了,母亲的气色稍稍好了些,他的一颗心也暂时安了下来,他嘱咐妻子两句,出门为母亲寻一顶上好的棺木。那时,他一心为母亲祈祷,从未想过,这一离开,竟会错过母亲最后的时刻。

出门不到两个时辰,他正和人说着话时,一阵心慌袭来,他只觉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还未定下神便朝家的方向奔去,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

不知何时飘落的雨丝打湿他的长袍,打湿他的发和脸颊,他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水,不知雨水有几分,泪水又有多少,他不知如何回的城南草堂,他只知道,当自己湿漉漉地站在草堂门口时,一切都晚了,母亲已经离自己那么远。

他恨自己,为何在母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没能陪在她的身边,她四十六年的时光,短短的苦难一生,唯一的儿子竟没有在最后的时光里伴于膝下,这是不是她今生最大的缺憾?

她走了,虽爱子不在,但神态安详,脸上噙着一抹祥和的微笑;她走了,在细雨如丝,朦胧如烟的春季;她走了,院内如雪梨花,惨败一地。

他跪在她的床前,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母亲,只是室内只有他抽泣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母亲柔软唤他涛儿的声音。

泪落在地板上,一滴一滴,声声不绝。

母亲死了,在他的眼里,这世间失了色彩,上海的一切都失了意义。落叶归根,他带着母亲的灵柩,踏上了归乡之旅。

六年前,他带着母亲妻子,带着踌躇满志,带着对自由的向往,来到这十里洋场,六年后,他带着妻子,多了两个幼子赶回津门,可母亲,只余了一只棺柩。

一切并不顺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旧时礼教的不近人情。“外丧不进门”,传统保守的李家家族长辈们及二哥文熙执意不让母亲进家门。李叔同争执不下,只得把母亲的棺柩停在了李家老宅的那个三合院,那个母亲生他的地方。

他发誓要为母亲办一场与众不同的葬礼,没有形式主义的旧时规矩,没有披麻戴孝的哭丧场面,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也没有吹吹打打的送葬景象,有的只是简简单单的告别,简简单单的吊唁。

这应该就是现在追悼会的起源吧,葬礼那天,灰蒙蒙的天空写满阴霾,他站在母亲的灵柩前,对着前来吊唁的亲戚朋友还礼,整个场面庄严肃静,没有号啕大哭的嘈杂,他的母亲走得安安静静。

“我的母亲很多,我的生母很苦”,这是他曾对丰子恺说的话。母亲的一切,他都亲力亲为,亲自撰写祷词,亲自演奏挽歌,葬礼后,更是把名字改为“李哀”以示哀思,他是儒士孝子,是“新世界之杰士”。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夜已深,他低声吟唱这首《梦》,不禁潸然。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慈母已逝,他心痛难平复,只是逝者长已矣,他只能汨半生哀乐之长逝,感亲之恩其永垂,只能长叹一句:母亲,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