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高来到西洲是六月的一个清晨,芦苇叶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芦苇荡的水鸟扑哧扑哧地从我们前头飞跃而起,发出凄厉的尖叫。荡子水汽氤氲,仿佛伸手便能抓住一把。
“必须得走一段路,船只能坐到这里了。”村主任指了指雾色弥漫的前头说,“一根烟的工夫,喏,前头就是西洲。”
我和老高背着简单的行李从船头跳了下来。裤脚马上就被露水打湿了。沙白色的小路从荡子里像条蛇一样朝我们逼来。湿漉漉的沙砾钻进我们的凉鞋里,把脚心硌得生疼。村主任走在我们前头,留给我们一路呛人的老旱烟味。
“你们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呢?”
老高望了望我,说,“几天,———也可能要一个星期。反正搞完了就走。”
老高足足大我一轮,什么事他都爱用“搞”这个词。老高是北方人,他离婚后来南方的时候,我大学还没毕业。我们这次是来勘察水利的。
“这里条件是差了点,不过鱼倒是鲜得很,过几日,莲子也熟了。”老村主任终于扔掉了嘴上的喇叭,咳嗽了半天又说,“你们就住青家吧,她男人不在,而且她做鱼可有一手。”
老高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男人不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终于忍不住了,和我悄悄说。
老村主任的黄胶鞋啪啪走得山响。他没听见我们的话,或许他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
“青可惜了哩。”老村主任又说,“她是改嫁过来的,在梅塘那边,一年都未到,丈夫就病死了。”这回我和老高都沉默了。露水一直没有散尽,青色的芦苇在雾气中显得有些发灰。小径深处跑来一群孩子,都光着脚丫子,嘻嘻哈哈的,像群小鸭子。老村主任训了他们几句,几个孩子跑到我们身后,向我们做着鬼脸儿。最后哄的一声全消失于后面的浓雾中去了。
“大清早的他们去干什么?”老高说。
“去抓蜻蜓呢,起雾的早晨,芦苇叶上都是冻死的红蜻蜓。”
向前走了些许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便从我们眼前冒了出来。他怯生生地盯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你妈妈在家吗?”老村主任朝他问道。
男孩依旧盯着我和老高看,并没有搭理老村主任。他像个小气球一样站在与我们相隔丈远的地方,随时都有飞走的可能。
“问你呢,难道你聋了!”老村主任很不耐烦地朝他吼道,非常地失望。
男孩朝老村主任狠狠地盯了一眼。他的脚上套了双露出脚丫子的破胶鞋。显然他是想跟着刚才那群孩子去捕捉红蜻蜓的。“他的舌头是裂的,这疯孩子!”他朝我们解释道。
“裂的?”
“前几年,他娘死后,他就把自个的舌头用剪刀剪了,成了两瓣。”
老村主任的话让我和老高的心都颤了颤。
“这孩子八成是疯了,是用剪刀啊,你想。”老村主任像是要故意刺激我们,“满嘴的血……”
“那后来呢?”我们问。“后来,就这样了啊。”男孩盯着我和老高看了会儿,眼光始终是勾着的。终于转身又往后方跑去。过于宽大的破胶鞋踢踏作响,像响尾蛇的声音。
我再回头看时,他留给了我一个模糊的小不点的身影。像被风吹走一般。
“他是去找那群孩子玩吗?”老高又问。
“他不敢的,那群孩子见他就揍。他远远地跟在他们后头,看个热闹而已。”
老高轻轻地叹了口气,掏出卷烟递了根给老村主任。老村主任说,不要想这些了,我们走,马上就到了。他指了指前方的那座低矮的平房,这就是青的家。
一个穿翠色衣裳的女人倚着门槛,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肤色水润,身段略显丰满,倒有几分姿色。她就是青。
老村主任向青嘀咕了几句,青便领着我们进了屋。一张巨大的木床摆在靠窗棂的方位,上面铺的是凉席,墙壁上挂着斗笠。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呃,你们看这儿合适吧?”老村主任说。
老高和我连忙点了点头。肩上的行李便落在床上了。
“婴是不是去荡子里了?”她背着我们悄悄地问老村主任。
问完,她又侧身,朝我们望了眼,脸上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羞涩。
片刻,青便系上围裙开始在厨房给我们准备早饭了。
我和老高坐在床上,听见外面老村主任正在低声向青交代一些事,“好好伺候好这两位爷,将来发电站建立了也有你一份功劳哩……”
老村主任交代完毕,便来与我们告辞。他咧着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说,“嗨,有啥要求,尽管向青提……”
不一刻,女人便端了米粥和蒸好的玉米棒进来。外加一份腌菜。
米粥肯定是早熬好的,或许老村主任在我们来之前就打好招呼了。
“嗨……你们吃,不够我再给你们添……”她有些心慌脸红地朝我们说着。声音出奇的软。低着头,手不停地搓着围裙。
我们坐在那里被她弄得有些拘束起来,老高就说,你也来点吧。
青慌忙拒绝了,她说,我已经吃过了。于是转身退了出去。老高望着青的背影,偏头盯着我,悄悄地笑着说,“长得还真不差。”
吃完了,她又端了洗脸水进来。洗毕,又给我们去倒。老高就和她争起来,说我们自己来,你忙你的吧。
女人显然愣了愣,两个人的手都握在脸盆沿上,青的手马上缩了回去。她走了出去,我们盘着腿坐在床上抽烟。女人又撩起门帘问,中午吃鱼好吗?
老高挥挥手说,听你的。据说你的鱼做得很好。青就马上拉下窗帘,再也没有露脸。
席子还是新的,可能是编织不久,睡上去有股淡淡的芦苇清香。隔壁厨房传来切菜的声响,青已经在给我们准备午饭了。老高沉沉地睡去,响起了鼾声。
从焉城到这儿,足足有二百里水路。我们都累得不行。
恍惚间,听到窗帘被人揭开,一个小脑袋朝我们身上瞅。原来是早上碰着的那男孩回来了。男孩很快被一只手拽走了,窗帘又垂了下去。
中午便吃鱼。果然如老村主任所说,青做的鱼特嫩,吃着细滑、清香。还有一盘炒豆角。孩子坐在火灶前,手中的火钳不断地发出声响。他百无聊赖地在用火钳敲着自己的脚跟。青把菜端上来,便忙别的去了。“你和孩子都过来一起吃吧。”老高说。“你们吃吧……”青回头有些羞涩地说着。她又像是在叮嘱婴说,“待会儿吃,菜还有哩。”
婴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偷偷地望了我们一两眼,飞快地闪过去了,眼神里装着许多让我们说不上来的东西。
“他还能说话吗?”中午饭后,老高终于忍不住向青打听。
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气。“我来这儿还没三天,他就用剪刀把舌头剪裂了。他和谁都不说话了。”
老高望了望我,双眉皱了皱,不知在同情这女人还是孩子。
西洲方圆数十里,都是芦苇荡。夏天的到来,让这些水生植物发疯似的冒了起来,似乎带着呻吟般的成长。我们划了一叶小船,轻轻地荡进芦苇荡深处。“今天这孩子一直在偷偷地瞅我们。”我说。老高沉默着没说话。他将烟屁股弹进水里,又拾起来,高高地扔向了芦苇丛。
“他一直戒备着呢。”老高终于说。
采集完数据,已经是傍晚。水面上波光粼粼,几只落单的小水鸟从芦苇中惊慌失措地冒了出来,飞向蓝天去了。
婴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斜阳下的小影子看上去有些格外地单薄。早晨的那双破黄胶鞋早已从他脚上跑了。
他看到我们靠近,转身走了。一点都不惊慌,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黄昏的小径上。
“他在等我们?”老高惊讶地说。
我们看到婴刚才停留的地面,上面杂乱地摆放了几根芦苇管。沙地上画着几个大大的“×”。
回到家,马上吃晚饭。奇怪的是,婴却还没回来。“你儿子呢?”
我们问。
“你们出去不久,他也外出玩了。快要回来了。”青说。“他经常这样吗?”
“都习惯了,他从不搭理我的。”
“他和村里的小伙伴能玩在一起吗?”
“村里那些小孩子狠毒着呢,经常打他。”青用“狠毒”这个词,让我和老高感到微微的诧异。“他想跟他们玩,但是他们不让的。”青说。
接着青又说:“焉城里好吧?”
话匣子便打开了。青问了许多关于焉城的事,老高兴致也高了起来,给她说了许多。青对此感到非常新奇。“我想买台缝纫机……”我听到青说。
老高便有些眉飞色舞起来。他说他亲戚就是捣鼓这个的,可以给青弄一台来。青的脸上荡漾着愉悦。看得出来,他们彼此都把这事当成事了。
“那死鬼,去一年多了,连一个音讯都没有捎过来。”青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
“他在那边做什么?”
“捞河沙,河沙里有金子。据说那边很乱……”青有些无助地望着我们。“也没寄过钱吗?”老高问。“从未。他们说他在那边有了新的了……也有人说他早已不在那边了。”女人脸色越发凄楚起来。
老高便显得有些气愤起来。
说了几句话,女人又问到了我和老高的婚姻。我说还没找对象。
老高有些窘迫,说,“我也没……”
我不知道老高为什么要撒谎,他明明是结过婚的人。
婴回来了。他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眼前晃过,低着头。青瞅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继续和我们谈话。
里屋响起一阵啪啪的声响。婴出来,脚上套了那双破胶鞋。老高走过去说,你怎才回来呀,快去吃饭吧。语气是慈和的。婴抬眼望了望他,咬着嘴唇,有些高兴,便进去了。
夜里,青在堂屋里借着月光编织凉席。白花花的芦苇片在她手中灵活地流动。“一张凉席,可以卖十块钱。”她说。
婴早已回房睡了。我和老高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老高也想去给她帮忙编织,几乎没下手的机会,手便刮破了。“让你别来试哩。”青的语气带着自责和娇嗔。老高就笑了。“你们都是干部,怎么能干这粗活呢。”青又说。
“干部还不照样来这里了。”“你们又不常驻这儿的。”老高蹲下身来哧哧地笑。
便谈起我们俩的婚事。老高怂恿青给我做媒。青咯咯地笑起来,声音在月夜里格外地清脆,像打碎了一青瓷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