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一年多,他的生意很不错,不仅收回了本钱,还有不少节余。这种活儿又很自由,想干到啥时候干到啥时候,自己领导自己,远比在工厂里干强多了。干的时间长了,就有了经验,知道怎么拉客最是时候,最能够多敲几个钱。刮了台风的那几天,风小一点以后,出去拉客,可以向顾客要多出几倍的钱,一天下来,挣个百十块钱不在话下。后来,拉了一个江西的女孩子,拉了几次,竟然拉出了感情,租了一间小房子,两个人就同居了。有一年春节,还把那个女孩子带回过马寨一趟,要不是那个女孩子的父母不同意,两个人完全可以结婚了。这个女孩也铁了心要跟他,所以,父母管不了,这女孩索性连钱也不往家里寄了。
谁知好景不长,拉着拉着就不行了,许多外地来的打工者看中了这一行当,纷纷买了摩的,抢开了生意。有些省的人,还成立了帮会组织,一呼百应,占了地盘,挤对外省的人。咱们河南人癖处多,好想家,不抱团,耍点小聪明还行,干大事就不行了。高恩佑太老实,习惯一个人单打独斗,与其他本省的同行不联系。一个朋友也没有,生意一天差劲一天。
就在年前的一天下午,高恩佑照常去大朗停车的地方拉客人,一大帮摩的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一辆车过来了,只下来了一个人,他妈的这人是高恩佑的“勾命鬼”。他到江西和四川的两群摩的前讲价钱,一个也不让人家拉,都嫌贵,最后高恩佑蹭了过去,比人家低了两块钱拉了。这可惹恼了四川的那一伙人,他们一直追到了厚街,找高恩佑算账。街上路灯亮的时候,这伙人找到了高恩佑,高恩佑拿香烟给他们赔不是。他们说,你个龟儿子不按游戏规则办事儿,格老子要教训教训你!说着说着,就有两个小伙子朝高恩佑的肚子上、胸膛上捅进了刀子。好多人围观,也没有人敢管一管。高恩佑浑身蹿血,还没有走几步就倒在了血泊中。等高恩佑的女朋友,把消息传到杜思磊这里的时候,杜思磊带人急忙赶了过去,那一伙人早就骑着摩托窜烟了。警车也来了,问周围的人,谁也说不清楚凶手到哪里去了。
高恩佑到底没有救过来,就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偎上冰块,等他的亲人到来。他的那个江西女朋友哭昏了一次,在派出所录口供以后,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物品走了,不知去向。在那一段时间里,可把杜思磊忙坏了,又是帮高恩典他们去派出所说案情,又是帮他们租车,去医院拉尸体火化,陪着他们掉了不少泪,总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
杜思宝听了,欷歔不止。忽然想起,路上听那个老女人说的拖欠民工工资问题,问小磊这号事情严重不严重。小磊说,没有那么严重。广东人不排外,谁来这里干活都一样,环境还是不错的。办厂的都是台湾、香港的老板,据说他们都很有钱,内地工人本来就是廉价劳动力,基本上没有拖欠民工工资现象。个别发生拖欠的事件,都是一些内地人来办的厂,亏了本,办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跑了,才坑了这些出力流汗的工人。你说的爬广告牌子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都是因为这个人不摸底细,找的工厂不对路,才吃亏上当的。这里只有一条,就是出了工伤事故往往没有人管。工厂里找理由说是怪工人不按操作规程办事儿,有的连汤药钱、包扎费都不付,老板们主要是怕管了,烧他们的手。告到劳动仲裁部门,工作人员推来推去,多数工人与他们语言不通,常常是不了了之,伤残的民工含恨回家的不在少数。
杜思宝说,小磊,你也是内地人,可别坏良心,坑人家给你打工的。杜思磊说,哪里的话?你放心,我这里的待遇挺不错的,不信你问他们。做饭的大师傅说,杜老板很好,没有亏待过我们。
杜思宝对小磊说,思孝和小安可是你的亲弟亲妹,他们咋不在你这里干?小磊说,他们嫌在我这里不自由,我把他们安排到工厂里去了。哥,你不知道,越是亲的越不能在一块儿干。说这话的时候,许翠翠白了杜思磊一眼。
杜思宝说,这里还有多少老乡?你想办法通知他们一下,我既然来了,都要见一见。杜思磊说,行,我已经告诉过他们你要来,没有说准时候。我现在给住得远一点的打电话,其他的过来吃饭时,你就可以看到了。
打工(上)
杜思磊拨了一阵子手机,凡是能够打通的,都告诉他们,俺小宝哥已经到了的消息。这些人难得一见家乡人,表示马上过来。
杜思磊吩咐大师傅炒一些菜,说是办上两桌,让大家好好聚一聚。
没有过多大一会儿,许翠翠的表哥、表嫂带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打着摩的先到了。一进门,他表哥咋咋呼呼地说,幸会幸会,杜局长新年好!在这个地方,还有人称他官衔,让杜思宝觉得有点新鲜和滑稽,就说,我比你大,你叫我表哥就得了,在这里没有杜局长,只有乡亲。许翠翠的表哥奉承说,表哥,不是小弟要仰慕你,因为你是咱们亲戚中的大官啊!
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寒暄了一番。表哥问及家里的收成怎么样,杜思宝答不上来,就糊弄了过去。好在那人并不是真的关心家里的农业情况,问这样的话,如同与生人见面,先说“天气怎么怎么样”,是一个道理。由于没有多少话可说,表哥就和小磊一道,又是搬“珠啤”,又是找低度皖酒,边忙活边对杜思磊说,小磊,表哥来了,算我请客,咱们好好地招待一番。
表哥带来的女人很年轻,有点娇羞的模样,对杜思宝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只是逗他们的小孩子玩。小家伙挺有意思,撇开他妈,手里拿着一本介绍世界各种名车的本子,让杜思宝猜猜是什么车。杜思宝最喜欢逗小孩子,装作不知道。小孩子就告诉他,这是“奔驰”,这是“劳斯莱斯”,这是“宝马”,这是“蓝鸟”,还有“巡洋舰”、“捷达”、“红旗”、“奥迪A6”,等等,有些车型,杜思宝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真的说不上来。可这个不到五岁的小家伙如数家珍,没有一种不认识的。他妈妈把他拉开时,同杜思宝搭上了话,说这孩子顽皮,会说话就开始喜欢看汽车。杜思宝想起七太爷也喜欢看汽车,可见这也许是人的天性。就感慨地说,是啊,这孩子确实聪明,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到他长大以后,汽车就像现在的自行车一样了。
杜思宝到卫生间方便一下,小磊赶紧跟了上来,悄悄地对他说,哥,你千万不要说漏嘴,这个女人不是俺的表嫂。表哥的两个女儿回家里上学去了,表嫂跟着回去,伺候两个孩子,表哥就在这里混上了一个陕西姑娘,还给他生了儿子,这事情我们一直瞒着表嫂。表哥这个人也真是的,办了一个小皮件加工厂,有了几个臭钱,就烧包了,不知何时就把这个女孩搞定了,我看这个事情不好结局。杜思宝想想自己和孙丫丫的恋情也是不好结局,你小磊还不是照样把人家刘继宗的老婆拐带出来?咱们都是“瘸子”,谁也别说谁的短处。就叹口气说,行啊,我注意就是了。
紧接着,一批批的男女青年都来了,杜思宝大多数都不认识,他像一个高级领导接见群众一样,一一地同他们握手。大家一见到杜思宝,有的说给叔拜年,有的说给伯拜年,有的说给表哥拜年的一类话。小磊一个一个地介绍了这是谁家的孩子以后,杜思宝也问了他们家的近况。自我解嘲说,我本来离老家最近,应该到你们家里去看看他们,却到这里问起你们来了。大家都十分体谅地说,你忙呗,看远不远,看近不近,都是一样的。
杜思宝问他们,你们在这里过年,想不想家?大家说,咋不想?杜思宝说,那为什么不回家?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原因。有的解释说,回去要花不少钱,一个来回没有千把块钱,是不行的,挣的工资花在路上,都等于给铁路局纳税了。有的说,不回去也没有关系,现在多方便,春节时,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个好,说说情况,双方啥事儿都知道了。有的说,俺爹妈不让回去,说回去了,刚刚结婚,就要走新亲戚,备五色礼,一年的工资算白挣了。也有的说,家里的天气太冷,冰天雪地的,受不了那份罪。在这里习惯了,用不着穿冬天的服装,省事又省钱。
反正大家说来说去,离不开那个钱字。说明大家挣钱不容易,大家都心痛那点血汗钱。杜思宝想想,头一天晚上,花了胡万有几千块钱,听听这些情况,实在感到心疼。胡万有这些大款们一掷千金,花天酒地,领导们“一盅酒一壶油,一顿饭一头牛,屁股底下坐栋楼”,可这些百姓,却省吃俭用,一块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这种悬殊实在太大了。
也有一两个男青年,带来的女孩子是外地口音,看他们亲亲热热,勾肩搭背的样子,就知道是一些打工期间磨合出来的恋人。他们平时打工辛苦,各自住在大房间里,连个亲热的机会都没有。节日里,厂里放假,可以在一块儿住,加倍地发泄感情。这些年轻人当然不愿意回家,爱情可能比亲情更加重要一些。但他们能不能白头到老,还是一个未知数。
喝了一些啤酒、白酒,大家更加无拘无束地热闹开来。让杜思宝听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东西。
比如他们正在喝酒的这些房子,都是新建的。这些打工仔刚来的时候,此处还是一片荒地,不几年就飞速发展了起来。你要是在这里一直干活,还感觉不到明显的变化,隔上几个月再看,面貌就会大变。这与杜思宝回到老家,突然感觉老了如出一辙。当地人卖地皮暴富,许多家盖了一栋又一栋的房子,靠出租房子就有吃喝不尽的收入。即使最不咋样的家庭,也比我们内地见钱多,老一点的人整天喝个小酒,搓搓麻将打发日子。年轻一点的不喜欢当干部,都要经商办厂。人家广东人很守信用,不像我们内地人那样坑蒙拐骗。所以他们敬神敬的大多是关公。关公在他们心目中,既是正直仗义的化身,也是财神爷。
在这里办厂的人,大多数是香港人和台湾人,也有日本人。进不同的工厂,待遇相差不大,感受却不一样。香港老板比较大方,不太在乎钱;日本老板管理严格,待工人严厉;台湾老板比较抠门儿,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
同马寨出来的一个小伙子一同来的,有一个在高尔夫球场干的河北女孩,说自己上中专没有毕业,来这里闯世界了。她和那个小伙子在一块儿干,两个人就好上了。
小伙子说,表伯,我是个球场的保安,只有固定工资。我女朋友做“球童”,比我强,很能挣钱,一天下来,平均收入两三百块钱。这些钱,主要来自于小费收入。领班们排好的班次,客人来了,轮到谁,谁去陪这些客人打球。开着一辆电瓶车,在风景如画的球场里转来转去。要是你把客人陪高兴了,一次一百元的小费不在话下。下次这个客人再来时,仍然要挑××号为他们服务,如果这个“球童”忙着,他宁可喝茶等着,也不要其他“球童”。这个球童正好闲着的话,可以不用按照排好的班次上。
那个小伙子还说,我这个女朋友,接触过来高尔夫球场打球的各色人等,对他们的禀性摸得很透。当地的官员和大款们,给不给小费,不敢指望,有时陪他们还是政治任务。但来玩的老板,给“球童”们小费,是全世界通用的规矩。当领导的也不例外,他们往往出手不凡,由秘书或者小蜜,一次给一百、二百的经常出现。日本客人的特点,是“哈依哈依”的很有礼貌,对“球童”们也是点头哈腰的,小费顶多不过五十块钱。台湾老板吝啬,当球童的,要不是正好排到了班次,没有人喜欢陪,他们随手扔给的,也就是十块二十块钱。只有香港的老板来了,“球童”们比较踊跃。有一个香港客人一杆进洞,高兴得像中了彩票大奖,一下子给“球童”奖了一千块小费。他们迷信,认为只要这个球打得好,做生意就会顺利发大财,所以出手大方。钱在他们的手中,不过是花纸头。
说起香港的大款们,大家更加来劲儿。有人告诉杜思宝,在樟木头、龙岗、凤岗和大亚湾一带,房地产开发商们,盖了大批的住宅楼和别墅,大多数被香港的大老板们买走了。这些大亨,有的是带了家人,把这里当做另一个家,来休闲度假的。还有许多人在这里包了二奶,开着高级轿车,到这里和二奶欢乐。隔着铁栅栏,往里边看去,要是见到抱着名贵小狗、小猫的年轻女人,准是二奶们。出外打工的女孩子,凡是能够往家里大把大把寄钱的,不是当二奶就是当坐台小姐。
在谈话中间,有些年轻人很有见地,说起同国际接轨,中国加入WTO,东西部的差距,中国经济的梯级分布来,就像一个经济学家,没有一点滥用名词、牵强附会的样子,让杜思宝对他们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