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凤姑出嫁以后,元叔像害了一场大病,四方脸儿变成了长条形。除了上地干活,一进家就是蒙头睡觉,原来不会抽烟,没有多长时间,卷喇叭筒儿抽,成了大烟鬼子。他妈也不多劝他,只是整天流泪祷告,希望耶稣基督的神迹在元叔身上显现。
后来“神迹”真的显现了。一天,他妈到邻居信主人家那里聚会,忘了把屋里的劈柴火弄灭,关上门就走了。等她回来时,元叔趴在床沿上呕吐不止,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元叔的妈妈着了忙,知道这时祷告也没有用,要去请医生,元叔少气无力地说:“妈,你不要着急,我这可能是煤气中毒了。你把窗户纸撕掉,跑跑气,过一会儿就好了。”元叔的妈妈心里说:“这孩子就是有点怪,家里又没有烧煤,哪儿来的煤气中毒?”想归想,还是照着元叔的话做了。
元叔翻身躺下,好像一个死人,直挺挺地睡着了一大晌。他妈守着他,不住地哭着说:“我这苦命的儿,都怪你爹这个老东西,让我生下了你。他早早地伸腿走了,撇下我们娘俩儿受罪!”后来,元叔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血色,一骨碌爬起来,对他妈说:“妈,不要哭了,我好了!”
元叔差点去阎王殿里走了一遭,真的好了,不仅是身体好了,而且精神也好了,他忽然一下子想通了,凤姑嫁给别人是必然的事情,自己为她祝福吧,既然得不到她,活下去,才是真的。终于,凤姑给他的纯真爱情和温柔体贴,跑到了爪哇国里,他从此绝了对凤姑深深的眷恋。
没有沉沦下去的元叔,有一股强烈的求知欲望,有一股钻研知识的劲头。小宝有许多启蒙知识就是从他那里学来的。元叔的家里只有他们娘俩儿,平时冷清得厉害。元叔的妈妈非常勤快,把屋里天天打扫得一尘不染,要不是元叔编织草鞋常常打那个洞儿,屋里的土地面,光滑平整,连一个裂缝都没有。小宝、孙二孬和高恩典他们几个经常去他家玩,元叔的妈妈从来没有嫌弃他们,反而每当他们走时,还对他们说:“要过来玩呢,要不你元叔想你们的。”只有后来凤姑经常看元叔的日子里,元叔他妈不让孩子们打搅他们,并且自己也借故出去到信主人家里串门子。
元叔很喜欢小宝,他经常对人说:“这孩子真是聪明,教他什么不几遍儿就学会了。”他也教孙二孬,孙二孬说:“元哥,你别难为我,我不是读书的料儿。”元叔也喜欢他,随他便儿扒自己的东西。
小宝入学之前,元叔教他打算盘。先是教了“三变九”(一说是三遍九),后是教了“九变九”(一说是九遍九)。这两种变法,都是加法,用来练习口诀,练习指法用的。
算盘的上档有两个珠子,一个当五个数,最上边的一个不常用,因为用到它时,就已经进位了。只有在做除法运算时,才偶尔发挥一下作用。下档有五个珠子,每一个珠子当一来使用。“三变九”是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依次排列起来,成为整齐好看的直角三角形。打“三变九”时,见什么数字加什么数字。“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逢五进一,六上一去五进一,七上二去五进一,八去二进一,九去一进一”,就这样,边念口诀边打数字,打上三遍,算盘上的数字排列是“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遇到了最后一个数字一、二是反着的,用一句无用但是有效的口诀“起一来一”,就把数字关系理顺了。小宝开始打“三变九”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跟他七太爷当年不明白“三字经”一个样。但他觉得很有趣,数字的排列就像两把手枪,开始时,枪口对着一个方向,打成以后,枪口对着了另一个相反方向。
“九变九”的口诀依然是这么几句,只不过一直将口诀顺着打下去,不能记混了。只要打上九遍,就可以把数字打得顺序倒了过来。
打乘法,就是用的小学生学习的乘法口诀,打的时候,念着乘法口诀,拨算盘子时,手法上仍然离不开加法,只不过融会贯通了,不需要操心,自会打得出来。
小宝至今记得,在他上学以前,元叔教给他的“斤两歌”。口诀是:“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两整一斤。”这意思当时小宝当然弄不明白,只知道“一个六二五、一个六二五”地在算盘上往上加,指法上依然遵循着加法口诀的套路,加到十六遍时,就归结成了一。等他上了小学以后,逐步明白了,这是一种老秤,一斤是“十六两”,十六进位关系。“六二五”这个数字,实际上是用十六去除十,等分出来的。中国人很聪明,祖冲之和许多古老的数学家们对数字的研究,还有度、量、衡方面的设计,远远走在了世界的前列。阴阳八卦用的是二进制,现在成了计算机运算的基本进位关系。我们的老祖宗,还会用“打”这个量词,那是十二进位关系。
打算盘最难学的是“归片”。所谓“归片”,不是妇女们现在用的“当归饮片”的简称,而是算盘的除法口诀。有“二一添作五、四一二剩二,逢几进几”等,这些口诀,你要是感兴趣的话,现在还有很多人会,过上几十年,还有人会不会,就不好说了。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研究传统文化的人还能够一知半解。我就不说了,再说,你肯定说我卖弄不够了。我这部书中,常常笨拙地把这些东西描写得很细,就是因为它们已经失传了。你不信,到任何一个商店、超市买东西,不是简单的计算器,就是微型电脑,谁还使用又粗又笨的算盘呀!不过,说失传也不太确切。据说,这东西虽然没有实用价值了,有一些人专门把珠算当做提高儿童智力的手段之一,仍然在向下一代传授着。
小宝上到小学六年级时,元叔告诉他,他发明了一种新型的除法,根本不用再背那些“归片”口诀了。小宝急促地让元叔教给他,原来只有两句:“够除了隔位,不够除了挨位。”小宝学会以后,惊叹元叔这么动脑筋,通过不懈的努力,竟然把那么复杂的算盘除法弄得如此简明扼要!当然,小宝的领悟能力也不低,他总结出,元叔的这一发明不过是掌握了算盘算除法的定位法则。够除不够除,“隔位”和“挨位”,是一种试商的办法。只要学会了算术课本上的除法试商的办法,算盘的算法与它就殊途同归了。打这种除法时,只要是算盘的乘法和加减法法则熟悉,多少位除以多少位,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许多的科学知识,研究发明和找到真理之间只不过隔了一张纸。研究人员就像在一个黑屋子里转来转去,试图在铜墙铁壁间,找到贴有黑色纸张的小孔,一旦找到了,捅破这张纸时,明亮的光就会立刻照射进来。小宝用算术的法则,一下子就理解了元叔发明这句口诀的关键所在。可是,元叔为了寻找这个简单的办法,不知绞尽了多少脑汁,思索了多少夜晚,花去了多少工夫。
有一天,小宝按******吩咐,去代销点买东西,碰上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代销点的女售货员年轻漂亮,双手会打算盘。一个山里的老汉来卖柴胡和蝎子,卖了以后,他对售货员说:“闺女,你们这里的蝎子多少钱一斤?”售货员说:“三十五。”老汉问:“是不是到哪儿卖,都是这个价格?”售货员肯定地说:“当然了!”老汉说:“我上次去高楼街卖蝎子,七斤六两,跟这一次一般多,只卖了二百三十八块六毛四,你给我了二百六十六块,显见是上次卖亏了。央央你给我算一算,上次合多少钱一斤,我再去高楼街找他们算账去!”
售货员爽快地答应了,立刻拿出算盘,拨拉上了“266”、“23864”两个数字,算了半天,脸憋得通红,竟然没有能够算得出来。小宝知道,这是一个多位数除法,用笔算很容易能够算得出来是“31.4”,是常数π的十倍。也就是说,上次老汉在高楼街卖蝎子,每斤的单价少了三块六。那个售货员如果聪明,她完全可以用笔算,也可能是她忙中无计,也可能是她放不下正在使用“噼里啪啦”算盘的架子,一下子窘得出了一头香汗。为了掩饰,她不住地说:“咋这么不好算咧。”老汉挺知趣地说:“不好算就算了,反正他们没有给够我的钱!”小宝说:“大姐姐,我替你算算好吗?”那姑娘怀疑地把算盘推给了他,小宝真的“三下五去二”算出来了答案。老汉说:“好样的,好样的!”那姑娘缠着杜小宝说:“小家伙,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小宝卖弄地把元叔教给他的定位法则,教给了这个售货员。
这本来是一点就破的算法,这姑娘一会儿工夫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她对小宝说:“我一直掌握不了珠算的除法,有这两句,我再也不用背那些咬嘴的口诀了,你的办法真好!”小宝认真地说:“不是那些口诀咬嘴,是你的嘴咬着它了!”姑娘说:“对,对,反正就是难记难用!”打那以后,只要小宝拿着鸡蛋去代销点换盐,这姑娘总是要明显地多给一些。小宝妈挺奇怪,为什么你去换的盐,总比你妹妹去换的多一些?小宝用陈聪老师说的话,对妈妈骄傲地说:“法国哲学家培根说过,知识就是力量!”(培根实际上是英国人,此处说明小学教师的水平不过尔尔,陈聪老师也有误人子弟的时候。)
后来,小宝更加知道,知识不仅是力量,还是经济效益。元叔把他这些看家本事不仅教会了小宝,也教会了他与四川女人生下的女儿孙松玉。80年代初,松玉考入了唐都市的商业中专学校,那句除法口诀连自己的老师也不知道,她反哺了老师。由于她算盘打得特别突出,去省城参加了全省商业中专学校举办的珠算比赛,得了特等奖,学校光荣,她自己也掩饰不住自豪。当然,这自豪只是一阵子,因为现在省城也不搞珠算比赛了,代之的是计算机技能大赛。而且她那么优秀的打算盘技术,到了工作岗位上,竟然毫无用处。
钻研
元叔的探索精神,不仅体现在对数学的浓厚兴趣上,而且体现在他对医学、农学以及对天文学的刻苦钻研上。
元叔的精神振作起来以后,把精力几乎全部投放在了学习知识上。当然,他上学时学到的东西很少,学习新知识时,就像背着沉重的包袱,翻山越岭,非常艰难。他就像一个长途跋涉者,在漫无边际的知识领域里,苦苦地追寻。进展十分缓慢,然而,只要学懂了,掌握得十分牢固,同时也存在许多讹误的东西。他创造了自己中西结合的非常独特的学习方法。
有一年,元叔从他一个亲戚家,借来了一本《初中平面几何》课本,试图攻破它。他上学时,还没有汉语拼音出现,他用的工具书,是一本发黄的字典,拼音方式用的是老式的“快字”拼音,那些英文字母,他连一个也不会念,成了拦路虎。但这并不妨碍他能够全面地掌握平面几何的定义、公理、定理、逆定理和运算、证明的法则。他创造了自己念英文字母的方法。如大写A他念作“山花(山墙的尖角)”,小写a他念作“蝌蚪”,大写B他念作“耳朵”,小写b他念作“瓦刀”,大写C他念作“大开口”,小写c他念作“小开口”。
小宝到县一中上学以后,星期天回家找元叔玩,元叔虚心地向他请教关于平面几何方面的证明题。元叔对英文的念法,让杜小宝笑得肚子疼。如他念在ΔABC中,a边b边c边,念成了:“在三角形山花耳朵大开口中,蝌蚪瓦刀和小开口分别为三角形的三条边……”尽管如此,元叔证明起几何题来,竟然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准确无误。念归念,写归写,要是不让他念,只让他写,除了他写的英文字母都是工整的印刷体外,与一个学生没有什么两样。小宝教给了他英文字母的念法,他竭力地记下来,并且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原来自己创造的念法忘掉。而且回头看看,自己粗笨的方法,实在可笑。
自从小宝他们偷了书交给他以后,元叔有了书读,学习的兴趣转向了实用知识。如那些书中,有一本是《平湖脉学》,一本是《傅青主女科》,一本是《汤头歌诀白话解》。元叔得了这三本书,如获至宝。配合着孙乃社的几本阴阳五行书籍,他解开了医学书中许多难解之谜。他从此迷恋上了医学,把三本书背得滚瓜烂熟。什么虚实寒热,表里阴阳,望闻问切,他都揣摩了个八九不离十。一年四季,他按着自己的脉搏,嘴里念叨着:“浮脉为阳,其病在表,寸脉伤风,头疼鼻塞……”或者“三秋得令知无恙,久病逢之却可惊。”拿起中药来,他立刻想到些药的药性,如“人参味甘,大补元气,止渴生津,调容养胃”、“黄芪性温,收汗固表,托疮生肌,气虚莫少”,等等。他回味着和凤姑在一起的那为数不多日子里,他对女人身体构造的了解,对女性的疾病研究得比较通透,他试着给一些生病妇女们开的药方,非常见效。同时,掌握了不少偏方、背方,连给婴幼儿捏喉咙、扎马牙和给大人们拔火罐,他都练就了一套独特的手法。
后来,针灸治疗聋哑人的宣传,一度在各种媒体上,像神话一般,被炒作得十分厉害。他到高楼街买回了关于针灸方面的书籍,首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把自己的腮帮子扎伤,肿了数天。他创造了治疗牙疼的几种方法,对火牙、酸牙及虫吃牙,各有一套成功的吃药、扎针的疗法。到地里干活时,他的银针也不离手,谁要是哪里有了病痛,他朝“阿是穴”上扎一针立即止疼,然后配合其他穴位根除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