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正焦头烂额之时,户部主事海瑞不合时宜地上了道奏本《治安疏》,指斥嘉靖“一意修真(斋天),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不上朝,法纪松弛,不见儿子,父子情薄,不见群臣,君臣情薄,不住内宫,夫妇情薄,吏贪将横,民不聊生……”总之,“陛下之误多矣”,希望“幡然悔悟”,否则“劳苦终身而无成也”。同时稍带指责徐阶“严嵩罢官之后,仍未看到力挽弊政的执政大臣”。
嘉靖阅后怒发冲冠,浑身发抖,竭尽全力把《治安疏》掷在地上,在万寿宫满地乱走,大呼:“快快抓来,别让这畜生逃了!”
说海瑞的《治安疏》不合时宜,怎的不合时宜了?
严嵩在内阁凡二十一年,到晚年弊端丛生,一片乱象。其时前后弹劾严嵩的不下三十余人,最为著名的有“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杨继盛等,可谓前仆后继,壮烈异常。试问此时的海瑞何以不呈上《治安疏》,而偏要待到严嵩倒台?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严嵩倒台之后,四年之间徐阶实施“三语新政”,跑官要官买官之风已杀,严氏党羽大部罢斥,正人君子破格提拔,劝谏嘉靖放宽舆论,言官议政不拘不杀,东南倭平,盐税降低,朱衡、潘季驯治河大展拳脚,良好的政治局面初步形成。海瑞为甚在此时此刻来个《治安疏》引起轩然大波,分散内阁精力,得个直谏之名,于事却丝毫无补,此中原因,耐人寻味。
此次览疏,嘉靖暴怒,下旨说:“海瑞,畜生,辱骂皇上有悖为人臣的道理,着锦衣卫捕获交给镇抚司,严厉查处幕后主使和他的同谋。”
如果海瑞被论死,宽松的舆论又被扼杀,对建言者的杀戒重开,后果不堪设想,徐阶不得不集中精力应对。
法司审讯议罪,刑部尚书黄光升进退维谷。不定海瑞死罪,嘉靖定然不依,弄不好三法司也被一锅端掉;论海瑞死罪吧,自己名节难保。束手无策之际,他又约同张守直、张永亮,同去徐府求救。
徐阶正为此事发愁,见三位法家到,立即延请入府,共商良策。坐停之后,三人大叹苦经。四个人都想保住海瑞,但无计可施。危急关头,徐阶一反谨慎之态,直截了当授计,说:“与圣上的独处,我比诸君多,圣上的性格,我也比诸君了解为多。欲救海瑞,为今之计,劳驾三位,先论死。”三人大吃一惊:“论死?”徐阶立即解释:“圣上性疑,凡论拟轻罪,必怒而重处,海瑞必死无疑。拟重罪,反倒冷静,未必马上听从。”于是,三法司议拟海瑞“子骂父律”处死。
当嘉靖从太监黄锦那儿得知海瑞已备好棺材,诀别妻子时,沉默了;又看到三法司“论死”的奏本,觉得法司还是能体会圣心,维护帝王权威的,怒气稍稍平息。嘉靖反复取读《治安疏》,说:“此人可比比干,但朕非纣王。”于是海瑞奏疏“留中”达数月之久,不拟旨批红就不杀,不杀就有救。徐阶赢得了喘息之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袁炜告病,徐阶不愿独自擅政,阁臣又增三人,他们是李春芳、郭朴、高拱。嘉靖有天突然召见阁臣,说想宣布退位,把皇位让给儿子。此时景王已死,嘉靖膝下唯独裕王一个儿子。他说:“海瑞说我不上朝的话没错,可朕病得久了,怎能上朝?朕想专事玄修,传位于裕王,卿等票拟施行。”嘉靖内心剧痛,心力交瘁,撂挑子了!风云突变。
四位阁臣紧急商议,由徐阶拟本呈上:“臣等捧读圣谕,不胜惊悚!不胜惊悚!海瑞就是孟子所谓的禽兽,《治安疏》不必放在心上,传位一事,臣等不敢闻。谨将圣谕封还。”
封还当天,嘉靖又下谕旨说:“不依朕的传位,海瑞带头,将来指斥联不理朝政的大臣会更多。”徐阶接第二道谕旨后回家,张氏一见大惊:“老爷斑白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几天之内,徐阶须发皆白。郭朴、高拱经徐阶荐举三月份才入阁,内阁的运转尚不熟谙,李春芳又是个好好先生,如此棘手的大事,只能是徐阶全力承担,加上嘉靖、裕王父子关系疏远,迄今尚未将裕王册立为太子。此番嘉靖撂挑子,朝中大臣不明所以,如果上表拥立裕王,一旦嘉靖震怒,连得裕王的地位也难保。所以徐阶不得不全力周旋。
徐阶再次复奏,针对嘉靖恐怕今后更多的大臣指斥自己不理朝政的担心开导说:“海瑞的话,凡是有见识的人,都认为是狂妄错误的,自然不会有人跟着来指斥。”徐阶又批海瑞“沽名钓誉”、“不足与他计较”,又称“主圣则臣直”,结论还是将嘉靖圣谕退了回去。
嘉靖执拗之性大发,第三道谕旨下达,依然要传位。徐阶再次封还,并第三次上奏称:“臣等捧读,不胜惊惧!不胜惊惧!”拒绝了嘉靖要求传位的要求,并恳请嘉靖“勿生疑”。嘉靖三次传谕,徐阶三次复奏,处死海瑞的时间就被延宕下来。对此,嘉靖稍有不满,曾说:“徐相国庇护海瑞。”
徐阶三复疏,终于安定了大局。嘉靖继续做他的皇帝,海瑞仍然被关押牢中,死亡的威胁远去了。
这一年,大明军队抵御鞑靼的能力得到了提高,俺答进犯,被徐阶破格提拔的总兵官马芳击退。流窜福建广东的海寇吴平基本剿平。蓟辽总督赵炳然击败锡林阿部。但固原、偏头关两战,明军还是败北。给事中沈束,拘押十八年,终于释放。而张居正多了一职,掌翰林院事。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十一月,嘉靖病重。
擅权代帝拟诏否极泰来内阁纷乱徐阶急流勇退
病危的原因很蹊跷。嘉靖派遣御史王大任等求方术之书,招得方士王金等人。王金等人吹嘘能炼丹药,服之长生不老。嘉靖深信不疑,欣然服药,就此一病不起。延至十二月,病势垂危,便从西苑移居乾清宫,移居当天,驾崩。
自从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徐阶进入内阁,到嘉靖去世,已十五年。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徐阶担任首辅至今,也已五年,徐阶对嘉靖已有感情。特别是担任首辅这几年,徐阶与嘉靖接触更多,嘉靖对徐阶越来越倚重,君臣之情,日趋融洽。徐阶寄希望于嘉靖政弦更张,成一代明君,却不料嘉靖突然薨逝,心中的悲伤,自不待言。
皇帝驾崩,国之大事,办丧事,迎新君,一大堆的礼仪,有待理清,疏忽不得。而眼前最重要的是撰写皇帝的遗诏,遗诏应总结皇帝的一生,继往开来,开一代新局。徐阶思以嘉靖遗诏的名义革除弊政,所以草拟遗诏之事非同小可。
徐阶主张票拟由内阁共拟,嘉靖遗诏自然也应内阁共拟。可此时徐阶已经发现,自己看错人了,引荐的郭朴、高拱都不是善茬,一旦意见不统一,争论起来,革故鼎新的力度会受到影响。
说白了,嘉靖并没有什么遗嘱,嘉靖遗诏倒是徐阶本人总结旧朝,迎接新朝的政策思路。这一次,徐阶擅权了,他不与阁僚商议,却与尚未进入内阁的学生张居正密议。此举目的是希望张居正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以后接过自己手中首辅之棒,把政策延续下去。但也得罪了高拱、郭朴,埋下了内阁纷争的祸根,致仕之后,又几乎为自己招来了灭顶之灾。
嘉靖遗诏的颁布,使徐阶的仕途登上了辉煌的顶峰。
徐阶、张居正起草的遗诏,其立足点是以嘉靖的口吻,对嘉靖四十五年的统治作深刻的反思,并做出最后的评估。
遗诏称自己“本应敬天勤民是务”,但“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词日举,土木颇兴”,这种做法“既违成宪,亦负初心”,以悔过之态度,否定了斋醮求长生的荒唐之举。
接着,遗诏确定皇位的继承人裕王朱载垕,肯定了裕王的继承权。
然后嘱咐丧葬事宜的安排。这安排也很具革新精神,丧礼以日代月,二十七天就脱下丧服。藩王、各部长官不许擅离职守,各在本处早晚哭灵,民间音乐嫁娶勿禁。
最后一段是平反昭雪。四十五年中被惩处的言官“存者召用,殁者抚恤,关押的释放复职”,方士人等“照查情罪,各正刑章”。斋醮、工程等加重百姓负担之事“悉皆停止”,“诏告中外,咸使知闻”。
当徐阶率内阁大臣进入皇极殿之时,只见朝堂已一片素白,宫灯上也蒙上白布,两百余文武大臣披麻戴孝,面北列成两行,内阁大臣面南排成一行。皇极殿内寂静肃穆。徐阶从身旁的李春芳手中捧过遗诏,跨前一步,以带着哭声的嘶哑的嗓子说:“颁遗诏!”只见大小臣工齐刷刷一齐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载……”这是嘉靖皇帝的最后一道圣旨,内容悉是国之大事,全场屏息,侧耳细听,恐怕漏听一个字,恨不能耳朵里伸出手来,抓住每句话。嘉靖帝对斋天求长生的忏悔和否定,命皇子朱载垕承继大统的旨令,丧礼的嘱咐,尤其是对登基四十五年来因敢于直言而杖死、贬斥、革职、囚禁的臣子一体同仁,予以平反昭雪,并要求继承者“子以继志、述事,兼善为孝;臣以顺将、匡救,两尽为忠”的遗命时,大臣们终于松了口气。
舆论宽松的一代新政开始了。遗诏颁布完毕,大小臣工叩头,响起了一片哭声。徐阶将遗诏正本收起交与礼部尚书高仪,由礼部安排誊抄复制,驿站五百里加急,分送全国十三道(省)、布政司,十三道各衙门宣读后,再行誊抄,令各府州、县于各城门口张挂。就这样,嘉靖遗诏从上到下宣读、公布,不出一月,神州大地家喻户晓:新皇帝坐龙庭了。嘉靖遗诏的颁布,使徐阶的声望达到了极致。嘉靖遗诏徐阶以嘉靖的口吻为四十五年的统治,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徐阶以嘉靖的口吻为裕王朱载垕的登基,铺好了红地毯;徐阶以嘉靖的口吻为从大礼议始的直言得罪之臣,昭雪平反,扶正祛邪,倡导了舆论的宽松;徐阶以嘉靖的口吻指斥斋醮、大兴土木、珠宝采集,为天下百姓减轻了负担。大明王朝也由此开启了政治渐清,民困渐苏的崭新局面。只是这新局面维持的时间太短,终因经自己力荐而入阁的郭朴、高拱的杯葛,日后高拱的倒行逆施夭折了。
裕王朱载垕遵嘉靖遗诏之命登上了皇位,徐阶和张居正又起草了登极诏。这登极诏的内容都“遵奉遗诏”,它的意义在于革除弊政,布新政,收拾人心,整顿纪律诸多政纲,以新皇帝诏书的名义宣告中外,开一代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