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嘉靖心动,说一说朝中有位御史邹应龙。他平日里对严嵩父子的恶行了如指掌,见同僚前仆后继弹劾,均获谴责,不免愤愤不平。休沐那天,邹应龙去郊外散心,小桥流水,视野开阔,农夫挥鞭,耕牛犁田,水光山色,分外悦目。正赏心悦目之际,忽见一少女在前狂奔,一群家丁模样的人在后急追,刹那间那少女奋身投河,随后赶来的家丁也有几个跳入河中七手八脚把少女捞了起来,骂骂咧咧,押着往回走。谁家恶仆如此欺人?邹应龙想看个究竟,便尾随而去。见他们进一大户人家,粉墙黛瓦,壮汉护院,很有气派,便请求入见。邹应龙门房坐定,向苍头一打听,方知这是太监的庄院,动问姓名,又知这太监季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近侍,彼此相熟,只是内宫与外朝有别,接触机会不多。苍头见状,便入内通报。那太监倒也通人情,即刻把邹应龙邀进内宅叙话。
“邹大人只身行走郊外,好雅兴啊!”季公公说。
“哪来雅兴,散心破闷而已。没想遇着少女投河,故而尾随而来,不曾料想,却是公公府邸。”季公公满脸羞惭,说:“那是咱家佃户之女。其父好赌,倾家荡产,无力交租,将女典为婢女。该女不从,才有了这么一出,让邹大人见笑了。”
“该女身世如此可怜,其父所欠几多?我替他出了吧。”那太监觉事不妙。邹应龙是御史,如果奏上一本,倒也麻烦。当下笑说:“岂敢让大人破费!”当即传那少女上堂,释放回家。
季公公殷勤地说:“邹大人积德行善,也许今后将大发。”
“季公公休宽我心,御史这行当不好干,只恐怕今后愈发艰难。”
“咱家并非故意欲宽你的心,朝廷的格局恐怕会有变化。”
邹应龙的嗅觉何等灵敏,一听此话,便想追根问底,继而一想不妥,太监们都是精怪,不能直截了当问,只能旁敲侧击。当下邹应龙叹了口气说:“公公有所不知,朝廷之事,真是一言难尽,我早已有退归山林之意。”季公公一听,忙说:“稍缓几天,也许柳暗花明。”“公公又来了不是……”“非也。”季公公打断了邹应龙的话。他想,御史官阶不高,但权力很大,得罪不起,眼下就有把柄捏在他手,拉拢一下关系,自己一旦有事,也可网开一面,便下决心向邹应龙透了点口风:“大人有所不知,新来的蓝真人,似乎对这个……”边说季公公边翘翘大拇指,“并无好感,扶乩之际,说他……”季公公又翘翘大拇指,“是奸臣呢。”“果有此事?”“红嘴白牙,咱家不会瞎说,邹大人爱信不信。”“难道圣上对蓝真人没有降罪?”季公公笑了:“邹大人傻了不是,神仙的话,圣上也能降罪?”邹应龙有心再套话儿,季公公却点到为止,死活不肯多说,反而心有余悸叮嘱道:“此事机密,邹大人万不可泄露。”
回到府中,邹应龙思索开了。如果季公公所言是真,那倒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弹劾严嵩,扳倒严嵩,青史留名。如果季公公所言是假,那自己就会丢掉乌纱,甚至性命不保。究意如何是好?
思来想去,邹应龙终于决定弹劾。但他改变策略,主攻的不是严嵩,而是严世蕃。邹应龙是个有心人,把严世蕃现成的材料整了不少。嘉靖不是宠信严嵩么,弹劾他的儿子,风险也许小一点吧。
当夜,邹应龙掌灯疾书,写成奏章。开头便把矛头指向严世蕃,说他依仗父亲权势,贪赃枉法,每次选官,以官品的高下而定其价格;每逢提拔官员,以官职的肥瘠收受高下不等的贿赂,以致不论人品,不论贵贱,不论才能,贿赂到位,不行也行;贿赂不到,行也不行,吏治大坏。刑部主事项治元,行贿一万两千金,转任吏部侍郎;举人潘鸿业,行贿两千两百金而任职知州,严世蕃通关节而提升者凡百余人。又揭露说,严世蕃之子锦衣卫严鹄、中书舍人严鸿、家奴严年、中书舍人罗龙文为害尤大。严年尤为狡黠,是严世蕃心腹,凡卖一官,严年提一成,卑劣的士大夫趋炎附势,争相巴结,甚至不敢呼他名,而称鹤山先生。严嵩生日,严年送礼,一掷万金。
除了贪赃之外,又历诉严家在南京、扬州广置田宅数十所,由另一恶仆严冬主管,在当地敲骨吸髓,民怨入骨。
更有甚者,严世蕃居丧期间,不遵礼制,吹弹歌舞,狎妓拥妾,日夜宣淫……
这篇弹章洋洋数千言,最后,邹应龙写道:“臣请斩严世蕃首级来让那些不忠不孝的臣子引以为戒。如臣言不实,请斩臣首级以谢天下。”
邹应龙绞尽脑汁挥毫疾书之夜,徐阶却在府中拆阅家书。家书中提及松江发生了一件怪事,几十年来一直涨落有序的泖湖居然海潮倒灌,差点溢出湖岸,知府、知县大惊失色,征集民工加高围堤。奇怪的是湖水却似杭州的虎跑泉,满而不溢,三日后退去,才未酿成大祸。有惊无险之后,百姓说松江古谚云“潮到泖,出阁老”,传得人尽皆知。徐阶读后一笑置之。
奏章上呈通政司以后,邹应龙就坐等反应,一天之内,坐卧不安,甚至有些后怕。
没有想到的是,反应来得奇快,更没有想到的是,像棉花一样越弹体积越大。地位稳固的严嵩,这一次居然弱不禁风,一击就倒。
嘉靖怒了,他想起了扶乩时神仙的话,这严世蕃太出格了。官可卖得的么?吏治败坏这江山怎安?尤为震怒的是严世蕃母丧期间,竟然夜以继日狎妓拥妾,宴舞高歌?神仙不是说“留待皇帝自殛”吗?于是下旨,严世蕃关入大牢,严嵩罢官。正如邹应龙所预料,嘉靖对严嵩还是网开一面,仅责他“溺爱世蕃,有负皇家期托”,虽然罢官,仍给予礼遇,每年可领米百石。
也许严嵩父子作恶实在太多了,这一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反官僚衙门的迟缓,行动也出奇的快速。三堂会审,议定严世蕃、严鹄、严鸿、罗龙文充边;严年、严冬送镇抚司严讯。呈文送上,嘉靖准奏,同时再次降恩,宽恕严鸿,革职为民,以便侍养严嵩。而邹应龙,提升为通政司参议,由正七品一跃而为正五品。徐阶夫人沈氏、张氏都获一品夫人的诰封。
“潮到泖,出阁老”的古谚应验了。五十九岁的徐阶,时来运转,登上了仕途的顶峰,当上了内阁首辅,成了仅次于皇帝的第二号人物,打开了大展宏图的广阔空间。
登上首辅位之后,嘉靖又将严嵩在西苑的专用值班室赐与徐阶。徐阶撰了谢表,感谢皇恩深重,将严嵩的值班室稍作扫除,重新布置一番,值班室墙上多了三条标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待嘉靖驾临值班室读后,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是赏识。他感到气象不同了。
严嵩倒台,只得像当年夏言一样回归江西,走的也是当年夏言回乡之路。但严嵩到了南昌,就不再前行了。他在南昌的府中居留下来,静待事态的发展。严嵩知道,嘉靖的斋醮求长生,一是依靠那些真人、方士,二是依靠自己。严嵩在斋醮求仙的事上花费了不少精力,读了不少相关的书,也能讲出些门道,他寄希望于嘉靖回心转意,再次召自己入阁,在南昌不是更便捷么?
老谋深算的严嵩料事如神。失去了赞玄修的严嵩,嘉靖真有些失落,在西苑斋天时下意识地呼唤严爱卿。严嵩用重金买通太监,获知这些消息,更加蠢蠢欲动了。“蓝道行与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害我?”思来想去的结果是“蓝道行被徐阶那个华亭人买通了”。严嵩做了一番精心策划,劝说蓝道行反水。重金女色利诱之下,蓝道行竟不为所动,严嵩碰壁。严嵩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反正在太监那里有钱还是能使鬼推磨的。只须侍候嘉靖扶乩的太监承认与蓝道行通同作弊,蓝道行必死无疑;只要蓝道行招出是徐阶的主谋,徐阶也必死无疑。这首辅的交椅还是他严嵩的。
果然,大太监在重金利诱下出卖了小太监,向嘉靖揭发说蓝道行与小太监通同作弊,每次圣上的提问手书,都先让蓝道行看过,所以能对答如流。嘉靖一听,立即大怒,不问情由,杀了小太监,将蓝道行打入大牢。当然,严嵩付出的代价不小,达千万金之多。
严嵩在朝中的党羽都盼望严嵩复职。他们互相串连,利用各自的人脉,许以重金和升官,说动锦衣卫头目对蓝道行严刑逼供,迫他交代是徐阶的指使。没想到的是,这蓝道行既不爱钱,又不惜命,遍体鳞伤的蓝道行躺在地上,嚅动着满口是血的嘴说:“你们诱我诬陷忠良,必遭天谴!”锦衣卫头目害怕了,他们不怕“天谴”,怕的是天子知道逼供之事,必然脑袋搬家,又怕严嵩复职不成,首辅徐阶知道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一个个束手无策。
没过几天,狱中的蓝道行伤重而死。严嵩复出的阴谋就此泡汤。
蓝道行究竟是什么人?他的乩语指严嵩父子为奸臣,究竟出于何种动机?后人猜测甚多,徐阶买通啊,蓝道行也信奉阳明心学啊,都是不经之谈。这秘密,后来被徐阶发现了。
且说邹应龙,虽然提拔为正五品,但听说圣上仍眷恋严嵩,蓝道行下狱而亡,不免紧张,怕步蓝道行的后尘。倒是徐阶,对他百般调护。徐阶以首辅的身份把他找来,告诉他直道而行,问心无愧,公道自在人心,不必过于害怕。好说歹说,邹应龙才赴通政司上任。
下朝以后,徐阶命夫人备了些酒菜独酌,张氏陪坐一旁。闲话之中,徐阶说起了邹应龙的恐惧,说起了蓝道行惨死。听说蓝道行已死,那张氏惊得站了起来。徐阶边啜边说:“扶乩之人,皆是蒙骗,夫人不必为之伤心。”张氏神色慌张,转身入房,取出一笺说:那道士前次来“访不遇,留下一笺,说听得死讯才能让老爷看,否则,大祸降临。所以一直未敢告知。”徐阶想,这道士必然是故弄玄虚,便放下酒盅,不经意地拆开密封,抽出一笺,劈头一句就写:“徐公子尚记当年扬州道观救助之事否?”徐阶大吃一惊。
原来蓝道行就是当年扬州郊外道观中的那个孩子。世上的事竟然这等巧?他是怎么学会扶乩的?要报恩也犯不着送命啊!徐阶心绪不宁,手忙脚乱,酒盅也打翻了。见丈夫忽然变颜变色,张氏赶紧抹干了桌上的残酒问:“老爷这是怎么了?”
徐阶定了定神,便把当年蓝老道、蓝果的事儿讲了一遍,叹了口气说:“没想到道行就是蓝老道的孙子,舍命报恩来了。”张氏听后,不禁唏嘘,接过徐阶手中的信笺读下去:“贫道浪迹江湖,听闻不少严嵩父子恶行,故特来京城,替天行道,不独为报恩也。求仁得仁,何怨?”
话虽如此,徐阶顿生“伯仁为我而死”之叹。
徐阶当上首辅后,朝廷的气象确实有了不同。值班室墙上的三条标语,是他深思熟虑之后总结出来的三条政纲。
简言之,“以威福还主上”就是为首辅定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家的主子就是皇帝,首辅不过是主子的辅佐。严嵩当政,就利用嘉靖隐居深宫,唯独自己能蒙召见、沟通,或假托嘉靖旨意,或巧妙地把自己的主意转化为嘉靖的旨意,操纵嘉靖,擅作威福,以致“天下知有嵩,不知有陛下”。拨乱反正,首先就应把威福还主上。皇帝的旨意得当,辅臣的辅就体现在执行;皇帝的旨意不当,辅臣的辅就是诤谏。
根据这条政纲,徐阶屡次上疏,请求与袁炜共同票拟。此前代皇帝起草诏书、敕命,均由内阁首辅主笔,次辅、阁臣不得与闻,这是明代时“一支笔”制度。首辅独立票拟之专,极易揽权,自作威福。而嘉靖朝内阁纷争不断,也由此起。张孚敬攻击首辅杨一清,严嵩诬陷首辅夏言,夏言罢官以后翟銮为首辅,严嵩又计除翟銮皆是。徐阶决心拔除这毒瘤,便决计请求嘉靖旨令,今后票拟由自己和次辅袁炜共同起草,废除陋习,倒有些提倡集体领导的意味。表白了自己不想做严嵩,而想当贤相的本意。
所谓“以政务还诸司”,表明了内阁对六部百司这些政府衙门的尊重。严嵩之手伸得很长,政府衙门之政务都要插手。所谓无利不起早,插手的目的,自然为谋利,造成六部百司形同虚设。徐阶尊重政府部门的职责,一反严嵩的专权,有利于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
至于“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体现了徐阶《廷试策》的主张,天下为公,不凭一人之好恶。重视言官的作用,尊重公众的舆论,形成朝廷上下宽松的政治氛围。
三条政纲实施以后的几年,锦衣卫逮捕大臣的缇骑很少出动,大牢里关押的囚犯越来越少,六部百司的官员敢于放手处理公务,而且多能获得褒奖。
天下百姓和朝廷官员自然对徐阶赞誉有加。
严嵩被罢,嘉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此时的嘉靖已是望六的年龄,长期的祈求长生,却眼见帮助他祈求长生的真人一个个相继去世,自然沮丧。更兼自己极其宠信而当了二十年阁臣的严嵩,竟如此有负圣恩。尤其是当他在宫中听得满城爆竹声响,惊问身旁太监,得知是百姓庆祝严嵩的倒台后,方知严嵩已成千夫所指。想起自己的一次次庇护,有失明君的威望,嘉靖更是沮丧到了极点。
嘉靖感到疲乏了,厌倦了,几天之内老了许多,情绪极度低落。
这时,徐阶呈上了增添内阁辅臣的奏本。嘉靖的谕旨竟是让徐阶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