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耻辱感由来已久。为了向上爬,严嵩主动讨好这位同乡,但夏言一度对他不冷不热,难以巴结。夏言对严嵩自有定见,肯定他的文才,又认定此人非治国能臣,因谈起政事的处置,严嵩并无主见,即有也见解不高。严嵩可不管这些,坚持不懈地巴结,宁用热脸贴冷屁股。一次,严嵩求见夏言,瞧见夏言中堂壁橱里有一玉质底座的古董,便留了心,后经打听,才知夏言性爱古董,这玉质底座乃一对玉马的底座,而那对玉马却踏破铁鞋无觅处。严嵩回府就打发人寻觅,可惜多方寻觅而不得。夏言这人,送金银是使不得的,投其所好而送古董也许会收。事关自己前程,严嵩全力以赴。一天,严嵩正在房内为觅不到玉马发愁,严世蕃风风火火走进房来,走近严嵩垂手侍立一旁,对严嵩说:“父亲不必为玉马发愁,孩儿打探得有件至宝,价值胜于玉马数十倍,弄来送给夏言,岂不更好?”严嵩忙问:“是何稀罕物?如此金贵!”严世蕃不慌不忙,把那至宝的详细情况禀明父亲。
原来,那宝物是一幅北宋徽宗收藏的风俗画长卷,系徽宗时翰林图画院画师张择端所作《清明上河图》长卷。一听是《清明上河图》,严嵩兴奋得差点跳起来。他知道此图描绘清明时节开封汴河沿岸店铺林立、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的场面,反映漕船在汴河驶过的紧张繁忙景象,价值不菲。严嵩便问:“此画而今在谁手中?”严世蕃说:“王忬。”“莫非就是太仓进士,现任行人司行人的那个?”“是也。”
严嵩立马将王忬找来。见吏部侍郎接见,王忬还以为有好事天降,不料却是求购《清明上河图》。此图王忬好不容易重金购得,本就爱不释手,如何肯转让?王忬当即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见王忬面露难色,严嵩笑说:“君子不夺人所爱,此事老夫也羞于开口,只是受人所托,不得已也。如你不愿忍痛割爱,老夫……”王忬打断了严嵩的话头问道:“不知哪路神仙看中此画?”严嵩神秘地摇了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严嵩越是不愿说出是谁委托求购,王忬越是摸不着头脑。怏怏返回之后,王忬沉思默想了三天,慢藏诲盗,冶容诲淫,自己藏有《清明上河图》之事既被发觉,绝非好事,更不知严嵩背后那人是谁,倘是高官贵戚,如果坚拒,恐怕于己不利。于是在严嵩召见的第四天,王忬卷起长卷,亲自送入严府,直把严嵩乐得合不拢嘴。至于价钱,王忬也不敢多要,自己六百两黄金购来,只开口三百两黄金,自然亏大了。
严嵩拿到《清明上河图》,便和严世蕃一起先赏为快。原来长卷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农村景象,一部分是市集景象。全卷人物八百余,身份、神态各异;牲畜八十余匹,形象毕肖;房屋楼宇三十余栋,车十余辆,轿十余顶,桥十七座,树近两百棵,可算是皇皇巨制。
不看犹可,欣赏之余,严嵩竟爱不释手,他叹了口气:“这稀世之宝,馈赠夏老儿,太可惜了!”谁知儿子严世蕃却说:“父亲不必惋惜,此物送与夏老儿,只不过让他代为保管罢了,待其倒台,父亲位高权重,还怕收不回来?”
严嵩一想也是,自古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有舍才有得,先舍后得,舍小得大,这笔账还是划算。
于是,挑一个黄道吉日的傍晚,严嵩携画亲赴夏府,寒暄之后坐定,严嵩说:“前见辅相橱中玉马底座,下官有意寻觅玉马归槽,谁知遍寻京师古玩市场不得……”夏言笑道:“此事严大人怎么知道的?”严嵩不答,继续说:“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玉马未寻得,却觅得一稀世奇珍。”夏言一听,乐了:“何为稀世奇珍?”严嵩笑说:“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夏言闻言,一拍太师椅的靠手说:“果真?”“下官岂敢胡诌。”接着便走近桌子,取出长卷,缓缓展开。
夏言俯身细算,然后转身入书房,手中拿一块镜片,照着那画细看,口中连说:“果然是稀世之珍,不假,不假。”
见夏言乐不可支,严嵩说:“此画得自意外,但福薄之人,藏之有祸,故下官意欲奉呈辅相,望辅相笑纳。”夏言闻言顿时变脸,严肃地说:“不可,不可,严大人勿陷老夫于不义!”见夏言拒绝,严嵩慌神,好说歹说,最后,夏言收下长卷,吩咐管家,称五百金硬塞给严嵩了事。事后,严嵩得知此画没有徽宗收藏时的印章,也无徽宗亲书于画上的瘦金体“清明上河图”五字,是个赝品,就此深恨王忬,最后借机要了王忬的命。
王忬浑然不觉,而夏言也分不出真假,与严嵩的关系却比前融洽多了。可是严嵩心里是憋屈的。
又一次,严嵩与老妻欧阳氏生日,因夫妇俩同岁,这寿宴就同日举办。前来恭贺的都是朝中贵官,夏言受到邀请,便勉强前往。本想给严嵩个面子,略坐便走,但六部百司皆到,推杯换盏,场面十分热闹,一时脱身不了。突然,心情愉快的严嵩与老妻欧阳氏联袂走近夏言说:“夏阁老能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敬阁老三杯。”在场的贺客目光都聚焦过来。夏言倒也不想推辞,免得扫了严嵩的雅兴。但他傲气依然,在这私下场合也不忘摆谱,说:“好啊!不过这三杯酒,寿星总得有个说法。”严嵩不免心头一紧,敬酒确实要讲点理由的,只怪自己大意,毫无思想准备。这场面,说错话问题就大了去了。不可得罪夏言,这三杯酒也不能被拒,不然太没面子了!他感觉到老妻急促的呼吸,两眼余光又看到众官员都盯着自己,一着急,两腿不听使唤,竟已跪下,说:“嵩闻人生受三恩:生而为人,受天地之恩;哺育成长,受父母之恩;慧眼知人,受伯乐知遇之恩。嵩受夏公知遇之恩,胜似天地父母,今三恩并作一恩,聊敬三杯,请夏公赏脸。”严嵩这番话,太肉麻了。未及跪下,也许不愿跪下的欧阳氏满脸羞愧,悄悄拉了拉老伴,而夏言也不好意思,迅速满饮了三大杯。看到年纪长于夏言,须发皆白的严嵩跪倒尘埃,并把夏言比作父母,徐阶的心里不是滋味,这是演的哪一出?徐阶不禁为夏言的傲气担忧,作为首辅,这傲气是致命的;又为严嵩的怯懦、谄谀难受,这样做实在有失大臣的体统。至于严嵩,则又一次感到屈辱,他和泪连饮三杯,把屈辱埋在心底。“狗窦欲钻,龙门欲跳,牙齿舌头谁长久,且看来日,谁能坚持到最后。”严嵩想。
机会很快就来了,夏言与郭勋交恶,斗争愈趋白热化。这郭勋委实不是什么好货,但权势很大。他是郭英的六世孙,而郭英却是追随太祖皇帝逐鹿天下的功臣,在江南作战时,一箭射死陈友谅,爵拜武定侯,传到六世,这武定侯的爵位,自然由郭勋承袭,且封进翊国公。在武宗、嘉靖时,郭勋历任提督三千营、两广总督、京师左军都督,主管京师四郊兴建之事,常代替嘉靖祭天地、祖宗。后世小说家称郭勋不学无术,其实不然。他雅好文艺,编辑《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简称《皇明英烈传》),刻印过《水浒传》、《三国演义》。不仅如此,郭家与皇家还世代联姻,是地道的皇亲国戚。皇亲国戚而又手握重兵,郭勋就日益的骄横起来,负责京师四郊的工程就是掌控钱袋子。郭勋因肆无忌惮地贪污受贿兼目空一切,又欺凌大臣,口碑很差。严嵩就找准了郭勋,只要达到向上爬的目的,魔鬼也可成暂时的盟友!
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嘉靖帝驾幸承天府。这承天,就是原安陆州(今湖北钟祥),嘉靖十年(公元1531年)改为承天府。这里既是嘉靖父亲当兴献王的封地,又是嘉靖父亲显皇帝的陵墓所在地,更是嘉靖的诞生圣地。嘉靖亲临承天府,一是为祭扫显陵,踏勘皇陵的状态,打算将母后的灵柩移来合葬;二则纯粹是为了衣锦还乡。嘉靖在这一点上,颇似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富贵不还乡,就如衣锦夜行。当年的兴献王世子,而今贵为天子,显摆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夏言很有腹诽。这一年,三卫入侵,鞑靼犯大同,继犯宣府,宁夏大灾,辽东大饥,国家处多事之秋,夏言日理万机,忧心忡忡。此时嘉靖出巡,年仅四岁的皇太子监国,一旦国有大事,未免手足无措。但是夏言不敢明言,他深知皇帝的个性,越反对越僵。严嵩却私下高兴,驾幸承天,正是礼部大显身手之时,他夜以继日拟定出行的各种事项,祭陵的有关礼仪。锦衣卫都督陆炳则忙于挑选骁勇的卫士,护卫圣驾。
对此次巡幸,多疑的嘉靖命身边的心腹太监,观察大臣的反应,谁踊跃,谁反对。当他得知唯独夏言对此漠然,心中就老大的不快。
嘉靖巡幸承天,徐阶还在洗马任上,对夏言、严嵩交恶的内情一无所知。只知车驾二月从京师出发,四月回京,紧接着便是夏言罢官。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有嘉靖、夏言和严嵩知道。
原来巡幸承天之前,嘉靖命宣城伯卫针、遂安伯陈鏸、大学士顾鼎臣辅皇太子监国,夏言、严嵩随行,武定侯郭勋领兵扈从。这一路上,严嵩与郭勋比较热络,围在嘉靖身边,话挑嘉靖喜欢的说,事挑嘉靖乐意的做,马屁挑嘉靖舒服的拍,非常默契,把夏言撂在一边。夏言自然也围在嘉靖身边,但一脑门子的朝廷事务,边陲军事,显得漫不经心,更兼不习惯郭、严的面谀,又不善于掩饰,经常把脸拉得老长。难道要皇帝看你夏言的脸色吗?嘉靖心中益发不满,这是自然。
三月,车驾渡黄河,祭了黄河之神。到承天府,谒拜嘉靖生父显皇帝陵墓,然后在承天府龙飞殿上祭了上帝,设了睿宗神位。这睿宗即嘉靖之父显皇帝的庙号,同时祭祀社稷、境内山川、河渎诸神。礼成,嘉靖在龙飞殿上接受了群臣的朝贺,并颁诏书于天下。整个进程嘉靖都兴致勃勃。在自己诞生的地方,在父亲皇陵的所在,祭拜父皇、上天、山川,这本是旷古未有的大礼,府称承天,说明自己登帝位乃上承天意,殿名龙飞,象征自己这条龙在此地一飞冲天,位居九五之尊。这嘉靖怎么不高兴?但那夏言,扫了嘉靖的雅兴。嘉靖在龙飞殿受群臣朝贺之事,颇费周折。这原本是礼部拟定的仪程,夏言竟然反对,说群臣贺表皆由京师送到承天太费周章,按成规应待圣驾回京再受朝贺,可省不少周折。此言犹如在嘉靖的兴头上浇了一瓢冷水,嘉靖脸色立即阴沉下来,考虑到夏言的建言不无道理,嘉靖不得不同意回京之后接受朝贺,但心中不免怏怏。偏在此时,严嵩、郭勋再次敦请皇上在承天接受朝贺。严嵩振振有词说了几条理由:其中一条是承天府春意正浓,云气中弥漫着瑞气,因为这里是皇上龙体降生之地,更受天下百姓爱戴,才有此瑞气。所以皇上在此举行庆典,接受朝中大臣致贺奏表,才能上承天意,下符民心。这马屁拍得非常到位。嘉靖龙心大悦,便说:夏爱卿的建言,符合礼的规范,不错的。严爱卿的话,也很有道“理。古人说‘礼乐自上出’,只须天子做出决定,又有何妨?”于是决定在承天府接受朝贺。但对夏言这位首辅,已经有了恨意。
严嵩并非有意与夏言作对,他的本意是取悦皇帝,但无意中得罪了夏言。偏偏此时夏言又接到了边事紧急的飞报,便跪请皇帝从速回京。嘉靖正与郭勋、严嵩商量去大峪山游赏之事,夏言的跪请,再次拂了嘉靖的雅兴。嘉靖不禁勃然大怒,斥责道:“边塞之事,暂不劳卿费心,朕自有安排。再说了,朝中关心边塞安危的岂止你夏言一人?”当即下旨:“着夏言拟妥大峪山游赏事项和安排。”
也许夏言流年不利,此行连碰嘉靖的钉子,一面是边塞紧急,千头万绪,一面是直言劝谏,屡屡碰壁。夏言茫无头绪,又要安排游赏大峪山的事项。夏言心神恍惚,不知如何是好,自然迁怒郭勋、严嵩撺掇出巡承天,主张接受朝贺,怂恿皇帝游赏大峪山,只为献媚取宠,不顾国家安危。夏、严的梁子越结越深了。
也是夏言合该倒霉,心绪不宁的他起草游赏的安排才毕,嘉靖又召夏言、严嵩、郭勋议事,偏巧夏言不至。嘉靖即刻大怒,命人传夏言。待夏言赶到,嘉靖兜头就是一阵斥责。他慌忙伸手摸袖筒,却找不到起草好的奏本。一时慌忙,他将奏本忘记在驿馆里了。嘉靖怒不可遏,斥他“慢君”,吓得夏言扑通跪倒。待回到京城,夏言即被罢官。
夏言被罢,内阁就只剩翟銮一人。郭勋跑到严府眉飞色舞,毕竟多年的对头倒了。他欣喜地对严嵩说:“而今内阁乏人,分宜机会来也。”严嵩喜中有忧,据自己对形势的判断,夏言处理国事确有一手,内阁乏人,嘉靖一时恐离不开这个夏言,便说:“郭公且莫高兴,要不了多久,夏言必然官复原职。”
严嵩的判断没错,没过几天,夏言果然复职。其实,这是嘉靖驾驭臣下的手腕,朝中大臣的对立、争斗,他认为是好事,便于从中调慑。拍马抬轿之臣,他喜欢,但治国能臣,也不可少。信任的同时也须不时敲打一下,提醒他们不可忘乎所以。
惊魂未定,夏言重返内阁值班室,细思此番罢黜的前因后果,隐隐感到郭勋、严嵩联手对付自己的危机,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扳倒郭勋,严嵩独木难支就成不了气候。夏言虽说才学兼优、精明强干,但他太缺乏自省了,平时对嘉靖恭敬不够,对自己刚有余柔不足的弱点毫无觉察,同时又小觑了严嵩。与郭勋相较,严嵩才是危险的对手。这为他以后的败局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