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明名相徐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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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崛起下僚(4)

“嫂子不用安慰妹子,此事妹子已想了好久。父亲暴亡、母亲惨死的情景,时浮脑海,历历在目。今次又见寄爹去世。六七年来,妹子经历了沧桑巨变,心儿也冷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没啥意思,还是趁早修来世吧。”杨琬纤手按了按可久,制止她插话。“嫂子听我把话说完。妹子住在知也寺的一年,佛堂香烟缭绕,僧人朗声诵经,早闻晨钟,晚听暮鼓,心下倒十分安静。便觉这佛门,胜尘世多矣!三月前僧众们为寄爹超度,我见人人匆忙,唯独众僧安然。尤其是那小知也,一心向佛,心中无有杂念,倒也活得潇洒。世人为甚放着清静、潇洒的日子不过,偏要向烦恼中行呢?”

可久鼻子一酸,两眼闪着泪光,重重地拍了拍杨琬的秀肩:妹子“莫非中了邪,着了魔了?快快醒来!”杨琬平静地说:“嫂子,妹子清醒着呢!我看中邪、着魔的倒是世间芸芸众生。邻里恶斗,手足相残,就像父亲在世时常说的,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成天算计。嫂子你说人争来争去累不累?嫂子没见过生孩子吧……”可久讶异:“这与生孩子何干?”妹子见过!孩子落地时都双手握拳,说明什么?说明到世上来“抓名利了。死了倒是醒了,两手是摊开的,什么都不抓了,因为什么都是空的,四大皆空嘛。”

听完杨琬的话,可久傻眼了。杨琬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种话来!话语中充满着身世的辛酸,看尘世又这么透彻,倒像是个得道的高僧。看来,这出家的念头,并非是一时冲动、忽发奇想,倒像是酝酿许久,深思熟虑过了。怎么办呢?难道就看着这官府千金、如花少女,去和青灯古佛做伴一生么?

说着说着,杨琬睡去了,心平如镜。可久却是转辗反侧,一夜无眠。

此后任凭顾夫人、徐阶、可久如何劝说,杨琬不改初衷,坚持出家。她允诺顾夫人,为寄爹守孝三年,然后出家。三年孝满,徐阶携可久赴京前,把杨琬送进了东门外慧镫桥西的修身庵,拜愿修为师,愿修赐她法号四空。杨琬将家产变卖后悉数捐入庵内,为弥勒、药师、如来重塑金身。

幸进长袖善舞忠良引退议礼唇枪舌剑贬谪延平

大礼议最终以震惊朝野的伏门事件和大礼案狱收梢,但余震还是不断,朝中忠良大伤元气,幸进之徒长袖善舞。但嘉靖毕竟不可能把朝中大臣驱逐一空,留任的大臣中虽有二三十人改换门庭,投靠张璁、桂萼,但绝大多数与张璁之流依然是水火不相容。

就在徐阶守制的三年里,朝中每议决一事都会引发两阵营之间的火拼。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议嘉靖之父“献皇帝”神主是否应进太庙,引发了一场余震;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为“献皇帝”在京城立庙,又引发纷争。大凡纷争起,不论缘由,无关是非,总是张璁、桂萼之流胜出。他们只需一句话,嘉靖就会点头。这句万试万灵的话翻译成白话就是:“臣等大礼议意见与廷臣相反,所以廷臣总是与臣等为敌,反对臣等的意见。”有时还会作秀,假意要辞官回乡。嘉靖心知肚明,张璁等人一走,朝中又尽是反对派了,岂能容得?所以处处向着张璁、桂萼,是非功罪颠倒,黑白善恶不辨,朝中是一片乱象。一言以蔽之,朝廷患上了大礼议综合症。

世事已不可为,正直的大臣就纷纷求退。俗话说,撒尿也离你三条田埂。不当官,回老家总可以吧。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七月,兵部尚书金献民致仕;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五月,刑部尚书赵鉴致仕;同年十一月,大学士费弘要求致仕,未准;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二月,大学士费弘、石珤同时致仕;同年三月,户部尚书秦金致仕,兵部尚书王时中托病回乡;同年六月,提督两广军务的姚镆请求致仕获准;同年八月,南京吏部尚书朱希周请求致仕,获准。

正直大臣开溜,张璁之流像明星似的窜升了。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十月,张璁被擢升为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预机务,也就是进入了权力中心的内阁。桂萼提升为刑部尚书。

兄终弟及,嘉靖接了正德的皇位,但这一对难兄难弟,都置民生于不顾,肆意胡为。比起正德对天下的危害,嘉靖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璁、桂萼神清气爽,针对朝中反对派连连出手,施以打击。

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三月,桂萼出重拳指向科道官。科指的是六科,即吏、户、礼、兵、刑、工科的给事中,这六科直接隶属于皇帝,属于言官的性质,官职虽低(给事中、左右给事中只为副七品),权力很大,有权直接向皇帝报告,弹劾官员,参与官员的选拔,皇帝的御前会议,审理有罪官员,甚至有权封还皇帝的诏书,凡科道官认为皇帝旨意不妥,可拒绝执行。道指的是全国十三道监察御史,分管十三个道(省)的稽查工作,也属言官范畴。科道官利用自己的优势,不断弹劾张璁、桂萼,桂萼之流恨之入骨。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五月,桂萼上书称,原首辅杨廷和广植私党。虽伏门事件斥逐多人,但遗奸犹在,奏请皇上恩准,仿效宪宗初年举措,令科道官互相揭发!面对面也好,背靠背也罢,不相互揭发就是不忠。桂萼引宪宗初年事,纯属无稽之谈,目的是为进一步驱逐言官。是非不分的嘉靖立即恩准,而且下达比例,按比例淘汰。由此,十三道在已驱逐十名的基础上,又淘汰四名;六科在已驱逐四人的前提下,又淘汰四人。由上海知县提上来的御史郑洛书,也只能卷铺盖走人。

同年十月,张璁出拳。张璁被拜为翰林学士时,翰林院集体请辞,“耻与同列”。为报这一箭之仇,张璁借嘉靖不满意侍读学士汪佃对《洪范》一书的讲解之机,把汪佃调走,继而请旨把侍讲、侍读、编撰、编修外调地方,翰林院又淘汰了二十二位官员,张璁使“翰林为空”。在此当口,徐阶来了。

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朝中官职空额太多,时任华亭县令的聂豹,被任命为御史,已然进京。他经常与徐阶互通信息。徐阶知京中乱象依旧,便有些犹豫,进京事借故拖了三个月,于该年十二月才很不情愿地动身赴京。顾夫人深恐儿子在京无人照料,兼以夫妻分居也不利于自己抱孙子,便把徐阶找到中堂,对徐阶说:“吾儿此去乏人照料,为娘的意思是,吾儿把可久也带去京城吧,好让为娘早些抱上孙子。”徐阶本想携妻上任,又怕高堂乏人照料,见母亲这么说,当然乐意。“只是……”未待徐阶说完,顾夫人说:“你二弟、三弟已能照料家中,吾儿尽管放心与可久去往京师。”

徐阶回房,将母亲的意思告诉可久,可久那高兴劲是画(话)也画(话)不出来。于是二十四岁的徐阶,携二十二岁的妻子,到祖父、父亲墓上拜辞以后,联袂赴京。徐阶到吏部报到后,就去翰林院上任了。

徐阶走进翰林院,发现变化太大,熟面孔不见了,新面孔不少,有欧阳德、金璐、张褒、韩祁芬。因为他与欧阳德都崇尚阳明心学,双方有共同语言,不多几天,二人便成了莫逆之交。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十一月,北京发生地震。这一年在地震造成的恐慌中落下帷幕。

徐阶此番上任,较之前三年,顺心多了。官邸有了女主人,一切都变了样。窗明几净,一尘不染,陈设井然有序。一日三餐,荤素搭配,颇合口味。尤其是小小的庭园,种上了花草,书房、卧室摆上了盆景。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

只是新年伊始的朝廷,依然乱象丛生。每与可久话及,可久总是俏语宽慰。一天晚餐后,徐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可久情知又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原来张璁、桂萼当上了太子太保,嘉靖是越发的宠信他们了。

话说新年上朝,皇极殿上文武百官左右排开,共贺新春。南面而坐的嘉靖眼尖,发现张璁、桂萼班次竟排列兵部尚书李承勋之下,便有些不乐。散朝后,嘉靖驾临内阁值班室,召见首辅杨一清,问起原因。杨一清说:“回陛下,张璁、桂萼二位,品阶与兵部尚书李承勋同,但李尚书资历较深,故按惯例,作如此排序。”嘉靖说:“朕欲置张璁、桂萼二卿班次于李卿之上,该如何?”“回陛下,可擢张璁、桂萼为首辅、次辅,臣愿引退。”对此回答,嘉靖面露不悦之色,说:“此议不妥。实职不宜变动,还有何法?”杨一清被逼无奈,回说:“那就只有一法,敕加张璁、桂萼散官。”嘉靖终于面有喜色,当即着杨一清拟旨,加张璁、桂萼两人以太子太保。

张璁、桂萼两人的散官,就是这么敕封的。对此,可久笑说:“相公且耐心,看看表演又何妨?”

六月,可久又从徐阶口中听到了坏消息,前大学士、致仕首辅杨廷和被削为民!十一月,新建伯王守仁阳明先生去世,生前平叛有功,却遭桂萼党羽弹劾。

总之,不如意事常八九,徐阶如坐针毡,可久尽力安抚,就怕徐阶冒失。

挨到嘉靖七年(公元1528年)七月,因为可久有了身孕,徐阶对她是百般爱怜。徐阶收起烦恼,不与可久谈及朝廷的不愉快事。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五月,可久产一麟儿,取名徐璠。下朝以后,夫妻俩就逗徐璠玩。徐阶脸上的笑容也灿烂起来。然灿烂未久,徐阶陷入了愁苦。可久产后得病,先是不思茶饭,继而脸色泛黄憔悴。徐阶四处求医,可久的病情却毫无起色。

挨了一年,到了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六月,可久病体渐渐不支。一天掌灯以后,徐阶在弥漫着药味的卧室陪伴着可久。可久搂着孩子,躺在床上,仰脸对徐阶说:“相公,看来为妻不久人世了,这就是命,相公也不必过于悲伤。还记得奴家在云南筇竹寺求得的签语吗?”徐阶鼻子一酸,说:“当然记得,有关贤妻的事,细枝末节都不会忘。不就是那‘牛女头上插郎花,命中有子旺夫家。孺人恭人授一品,荣华不尽更荣华’吗?”顿了顿徐阶又说:“可见贤妻与我今后日子长着呢。”

可久轻声说:“感谢相公记得。当年那高僧解签说,夫婿是探花,命中有贵子,有诰命之封赠,荣华享不尽。前两句算是应验了,末两句看来当有另解。”“如何说?”

“相公你想,荣华不尽,也可解作没福享尽,‘更荣华’可以解作另一种荣华,那只能等相公大发,为妻的死后封赠了。你说是也不是?”听到这里,徐阶顿时泪如雨下,沉思片刻,陡然站起了身子,说:“有办法了!”徐阶带着哭声说:“我知张璁那厮与太医院王太医关系不错,现今顾不得了!我明儿去求张璁,请他延请御医前来诊脉,也许能手到病除。”听得此话,可久直声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也许用力太过,可久喘了几口气说:“你可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不该绝,哀求那厮何用?没的倒先辱没了自己!相公如执意欲去,为妻坚不服药!”几句话掷地有声,徐阶为自己的一时软弱不禁从心底里叫声惭愧。

闻说徐阶夫人病重,恩师聂豹前来探望。但可久坚拒不见,让徐阶传话,表达了谢意。松江同乡比部郎李海楼、在京候选的新科进士沈凤峰也先后探病,可久依旧拒见。

挨到六月二十六日,那天早晨可久精神转好,斜倚床上,为襁褓中的璠儿哺乳。徐阶见状,放心去翰林院公干。可久晚膳还喝了碗粥,夜间竟溘然长逝!弥留时遗言,因放心不下丈夫,要求入殓后仍追随徐阶,与徐阶风雨同舟,祸福同享,待徐阶仕途平安后归葬。爱妻亡故,徐阶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吓得襁褓中的儿子大哭不止。父子俩直哭得天昏地暗。徐阶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可久在广富林曹家门口的环佩叮当、曹家厅堂奔走的娇憨、大婚之夜的雍容、挥笔撰文的筹思、杨家渡口的吟诗、看他人表演的叮咛……

徐阶将可久灵柩暂厝城郊庵中。十天半月,徐阶就去拜祭一回。徐阶修家书一封,报丧的同时,说明可久遗愿,阻家人奔丧。嘉靖皇帝喜欢改变祖制。祖制当然不能一成不变,而应不断适应社会的发展而改进。这似乎是好事,是英主的作为。但嘉靖的改变,旨不在变革,而在“垂范后世”,希冀在历史上留下一笔,好大喜功而已。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嘉靖更定了社稷坛配位礼,更定了郊祀礼,并命翰林院把更定的内容编纂成书,载入史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那些专事揣测皇上心意的大臣,又有空子可钻了,他们刻意寻机,提出改变的动议,以迎合嘉靖的心意,博取欢心。张璁现今的身份是大学士,这一次,他瞄准的祖制是祭祀孔子的礼制。不是称孔子为文宣王吗?他认为这王不妥,要去王号。孔庙不是有孔子塑像吗?他认为像要撤,换上一块牌位就可以了。祭祀孔子要供祭品,用的是祭天的规格;奏乐,用的是天子的规格。他认为这祭品要减少,演奏的音乐也应降低级别。奏本呈上,正中嘉靖下怀,嘉靖就把奏本批转有司商议。这有司,就是有关部门。这有关部门,就是礼部。礼部就会合大臣商议,翰林院官员悉数参加。在朝堂上,大臣们议论起来。因为踌躇满志的张璁在场,谁敢捋虎须?所以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出不同意见。看到众臣不敢说话,张璁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心里甜滋滋的。他捋了捋下巴上的短须,说:“诸位既然没有不同意见,此议算是通过。礼部可拟奏本上报。”

忽听“且慢”一声,在众人屏息的寂静中如雷炸开。循声望去,说这话的居然是小小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徐阶。张璁根本没把徐阶放在眼里,心想,这小子自讨没趣来了。但脸上还是洋溢着奸笑,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说:“徐编修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