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留学美国:我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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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在留学美国期间所得到的启示/谢明诚(1)

谢明诚生于台北市。父亲来自江西省安福县,母亲来自上海市。1977年到美国德州理工大学电机工程系读书,1980年博士毕业。现任教于柏克莱加州大学的继续教育学院,教授智能电网。

准备赴美留学(1977年7月1日—1977年8月19日)

1977年7月1日傍晚,下班回到家时,妈妈交给我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我当时有些惊奇。看完信后才知道,是美国德州理工大学(Texas Tech University at Lubbock,Texas,USA)电机系通知我,将提供每月450美金的奖学金,邀我参加就读博士班,并要求我在两周内回复,以邮戳为凭。

对我和家人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惊奇。当时美金对台币的汇率是1美元折合40元新台币。这使得每月奖学金的数量,看起来远超过了我的月薪。父亲、母亲与姊姊,大家都愣在那里,没有说话。而我也才回想到,这个德州州立大学不向外国学生收取申请费,所以我曾经申请去读博士班。不过我当时并没抱希望会收到回复,所以早就忘掉这事了。

我在预备军官服役期间,经济相当拮据。每个月只有740元新台币的技术军官收入留下自用,与上大学时担任家教的收入相当。报考GRE与TOEFL,所费可观;另外又曾向美国三家不向外国学生收取申请费的大学申请读博士班,越洋邮递费也很不便宜。所以在能力有限的情况下,从未对出国留学的事抱持任何希望。万没想到,这回居然会拿到奖学金,一时间反而手足无措。

两周的时间,很快将过,父母亲看我一直没有行动,就要求开一次家庭会议。会中我表明,打算放弃这次机会,留在国内,先帮忙改善家境,然后再作计议。没想到,当场遭到父亲、母亲与姊姊的强烈反对。

姊姊认为,脱贫之计,旷日费时,只宜按步就班地执行,不应变成一个绊脚石。父母亲认为,我有拼命三郎的个性,勇悍有余,权谋欠缺;另外,浑身上下,还有着掩盖不住的基层老粗气息。他们深信,我若留在国内的政治环境里,迟早会因言语耿直、冲撞他人而招祸。届时,将会成为前功尽弃、亲痛仇快的局面。与其见我走向如此下场,他们情愿看我出国,或许自己能在外面闯出一条活路。

父母亲并向我表明,如果我仍不能作决定,他们将向我下跪,求我出国。当夜,我反复不能成眠。第二天傍晚,在全家的“鼓励”下,我向德州理工大学电机系回报,将在8月中及时报到入学。

时光不待,转眼已到8月中。没几天后,在8月19日那天,我将飞离,又不知何时再返。在新竹住校时,铁路局会按时发给返乡学生七折优待票。去到美国后,真不知何时才能负担得起返乡探亲的飞机票。走到家门口,那个路灯仍然牢靠地矗立着,回想起1969年为了考大学,我站在它下面猛啃国文、英文,及三民主义。那时候,我只担心能不能考进大学,怎么都不曾想象到,有一天,我居然也将负笈远洋,真是世事难料。

8月18日晚间,父亲再次召集全家聚会。他向我直言,所受教育不多,无财无产,只有一件事,希望我知道。语毕,他拿出了退伍战士授田证给我看,并说明要姊姊与我记住此事,在他身后,仍应回江西老家请领授田。他另外又拿了一份手写的文件给我看,告诉我那是他所记得的家族名字序列,排到我已是第25代。他要我随身带着,以替代那不可得到的家谱。他要求我,将来若在美国闯出一条活路,立业成家,生根落户,务必要将家族名字序列中的一个字,放在孩子们的名字里。这些就是他所要交待的一切。

父母亲受过的教育有限,文化不高,不会做作。根据我的理解,从经济价值上来衡量,那退伍战士授田证,实在像是永远不会上柜的股票。但是我也见识过,在1975年4月里,元戎新丧时,父母亲与村中的众邻居们,都曾呼天抢地地去排长龙队,恭谒灵柩。他们是作了完全奉献的一代。从父亲的讲话里,我得到了下面的几点认知。

1教忠,教孝:父亲以一纸退伍战士授田证来阐明他毕生的信念。凭他记忆所及,以手书的家族名字序列,替代不可获得的家谱,借以寄托那香火传代、落叶归根的期盼。

2明耻,教战:父亲向我坦承,毕生无成无就,无所传承,望我记取教训,自谋活路。

3父子诀别:父亲认为他已将一切交待清楚,俯仰无愧,望我此去,能有釜破舟沉、背水一战的决心,勇往直前。

8月19日,我将在下午三点钟,从松山机场起飞赴美。打点好行囊,发现妈妈在擀饺子皮。妈妈是上海人,在我临上飞机前,却要包饺子给我吃,实在难得。看她满头滴汗地忙着,我要求由我接手擀饺子皮。妈妈拒绝了,她只让我帮着包饺子。我理解到,妈妈是要找件事忙着,来冲淡难言的割舍。我坐在桌旁帮着包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妈妈聊一些不打紧的事。妈妈擀完饺子皮后,又把我包好的饺子,照着我的指印,再全部重捏一遍,好像生怕饺子皮会在沸水中崩开,让馅受到煎熬。我看在眼里,禁不住默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妈妈在33岁时才生我。那时候为了帮助家计,妈妈曾做过许多零碎杂活。我还记得小时候,曾跟着去过鲜大王酱油厂、老松盛酱油厂及台糖包装厂等等。后来因为我太皮了,妈妈带着我不方便去工厂做事,只好换成帮忙挟猪毛、包粽子、织毛衣、做年糕、做豆浆、做豆花、做豆腐、卖菜等等。而我长大一些后却变得更皮。念台北空小时,又常在鸡笼车上打架,从挨打直到长大打人。

记得在六年级第一学期时,台北市南机场克难街上开了一家杂货铺,背靠着空南二村,隔街面向虎风新村。在1963年年初时,为了迎接春节,小铺里新进了一批大号的玩具左轮枪,很漂亮。于是小男孩们放学后,从鸡笼车上下来,就会群聚到小铺去。家境宽裕的就会买玩具,然后玩给大家看现宝。家境不宽裕的就站在一旁吞咽口水,动脑筋。当时我旁观好些日子后,因为经不住诱惑,最后决定施展五指搬运法,征收物资为己用,配合路遁以脱身。没想到,当执行计划时,被人告发,在众多街坊邻居面前,遭店主当场抓住,使父母亲丢人现眼,难过异常。

在六年级第二学期时,姊姊与我奉派代表台北空小参加台北市小学组的作文比赛,结果姊姊与我分别得到第一名与第二名。事后妈妈为了奖励我,买了一支小号的玩具手枪给我玩。可惜的是,那个玩具,在空南二村的火灾中,也一并烧毁,与我无缘。

搬到空军民权新村后,妈妈开了个小店卖早点。烧饼及油条从外面批来,可是要自己磨黄豆,做豆浆,及蒸糯米饭,做饭团。那时每天早晨应该由我来推石磨,磨黄豆,偏偏我又常睡过头,而妈妈又舍不得叫我,结果常是妈妈做了大部分,而我只做了小部分。

上大学后,我到新竹去住校。不管我怎么说学生大伙食团的饭菜不比家里的差,妈妈还是坚持要在我回家前先做些菜,留到我回家给我吃。想想出国后,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家探亲,妈妈一定又会引颈盼望,终日等待。看着妈妈的背影与斑白的头发,我只能希望此去美国,不会让妈妈失望。襁褓护持盼茁壮,倚闾望归白发娘;山重水远美洲去,慈恩永记比天长。

第一次进入台北国际航空站的候机大厦,却了无任何新鲜或兴奋的感觉。临进海关时,姊姊对我说:“明诚,尽管走,家里有我。”然后转身离开。

望着姊姊坚强的背影,我只能默祷大家平安。飞机拉起机头后,马上就看到了空军民权新村眷舍的屋顶,紧接着是家门口的那盏路灯,然后是那个水塔。随着飞机的加速,这一切熟悉的景物,也在急速地后退、缩小,淹没在雨云下。就这样,带着家人的祝福,挥别了台湾岛。我在台湾岛上出生,成长了26年,我不知何时能再回去探亲,只能紧握双拳,反复地告诉自己:出门不回头,回头不空手。

美国德州理工大学电机系博士班(1977年8月中—1980年8月中)飞机在1977年8月20日(星期六)清晨抵达美国德州拉巴克市(City of Lubbock,Texas)上空。该市位于德州西部高原,海拔约3000英尺。从机窗望出,只见一片黄土,加上有许多白点点缀的片片棉花田,还有一些抽原油的油井。飞机不知何时已从三万英尺的高空下降到云层下,在辽阔的土地上空飞行,感觉与地面非常接近。绵长的公路,直伸到天边,偶然才见到一辆车出现在路上。新升的朝阳,洒遍大地,似乎比台湾8月里的烈日更刺眼。空旷的视野,令人心胸开阔,直欲振臂高呼。这是我对美国德州西部高原的第一印象。

落地后,很快遇到接机的中国同学会会长蒋明兄。他载送我们到大学路,帮我们安置在一个七层楼的宿舍里暂宿。那时室外温度已升过华氏90度,宿舍内温度只有华氏70度,冷气机仍像在跑马般地运转。宿舍满铺地毯,厚得让人以为是走在棉被上。穿过大厅里暗红色的地毯,手将接触金属的柜台边缘时,马上有一条近半寸长的电火花跳出指尖,直达金属,又痛又麻,电得人一跳一愣的。这时才领教到,年平均湿度8%的真实意义,同时也体会到美国德州的雄厚财力与富饶物资。

把行李搬进暂栖的寝室后,才开始真正感到空调系统的强劲。外国学生新生训练将从星期一开始,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来认知美国与德州。独坐床上,阵阵凉意袭人,加上对前程的莫测之感,使我想起宋朝杨万里的诗:雾外江山看不真,只凭鸡犬认前村;渡船满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

外国学生新生训练,英文鉴定考试,研究生报到及面谈,正式注册,缴费,搬进宿舍,选课,买书,等等,在四天内完成。学期开始,再度成为学生。这里全校学生总共约2万6千人,校园里有大巴士代步。我在新竹交大时,全校学生总共约740人,在百步之内,可从校园的前门走到后门。两相比较,差距实在很远,真是规模可大小,术业有专攻。

转瞬间,秋临高原,凉意渐浓,中国同学会举办中秋聚餐。异国逢佳节,月圆山外山。漫步会场,嗅着同学们自制的中国食物,很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受。这时突然有位年轻的女同学,很兴奋地跑来与我打招呼,问我怎么穿着兵工厂的工作服,还问我是否认得某些人。我当场愣在那里,我怎么也没料到,在远离台湾已超过1万公里的德州西部高原,竟然有人能认出我所穿的长裤与夹克是台湾兵工厂里的工作服。

我们相互自我介绍后得知,她也是刚到的新生,就读大学部的商学系。她的父亲毕生服务于兵工厂,因此一眼认出我穿的衣服,感到如见家人般的温馨,所以马上过来与我讲话。这是另一个“人不亲,土亲;亲不亲,故乡人”的例子。可惜的是,我虽然长她好几岁,也多读过几年书,但是我学的专业,实在没法帮她什么,只能相互鼓舞,彼此勉励,作精神上的后援。

德州民性淳朴强悍,忠诚好客,是标准的牛仔脾气。这些特性,很快就从我的Host Family伉俪身上看到,同时也在宿舍里的同学身上觉出。住在同一层楼里的一位电机系大二学生,年纪较大,沉稳成熟。他在系里发现我后,就主动在宿舍的餐厅里与我交谈。相互自我介绍后得知,他在陆军服务时,曾出入过越南战场,退伍后,利用美军的大兵福利,申请进入德州理工大学电机系就读。服役时,他是一名无线电收发机的操作员,曾受过基本的电子学训练。他在餐桌上与我讨论如何分析电子通讯机的电路时,我将他提到的电路,用他大二电子学程度的内容向他解释一遍,结果一顿晚餐吃了近两小时。他一直都全神贯注,并一再表示说,我所解释的,已将他在军中当士官时学到的大部分知识贯通起来了。我的收获,是全程用英语讲解,帮我建立起英语对话的信心。他又在系里向另几个退伍士官宣传说,他找到了一个电子学专家。结果,我就变成他们几个人的幕后老师。